一年多前,在复旦《校史通讯》上,读到陈允吉先生追怀中文系前辈名师的五言诗(诗传),眼睛一亮,赶忙一一收藏。在我的视野中,像陈先生那样以诗纪传的,并不多见。如今,诗传结集成帙,以《追怀故老——复旦中文系名师诗传》之书名出版,令人欣喜。
陈允吉先生长期执教于复旦中文系,是唐宋文学与佛教文学大家。他口才好、博闻强识,被师生公认为“会讲故事的人”。我虽无缘听过他上课,却曾有幸去陈府请益,学术八卦、名师逸闻、校园变迁……他用那一口软糯的无锡普通话娓娓道来,充满机趣。有一次,我读到一篇文章,记述历史系名师周谷城与谭其骧两先生的交往,感到意犹未尽,打电话向陈先生请教。陈先生回忆道,1972年,某报曾发表谭先生一篇关于上海海陆变迁的文章,引出过周、谭两位前辈的有趣轶事,“这个嘛,可以作为他们交往的补充。”放下电话,我立即上资料库查找,果然查到1972年某报上的谭文——陈先生惊人的记忆力,着实让我佩服。
相比历史系名师,陈先生对于中文系名师更为熟谙了然。郭绍虞、朱东润、陈子展、吴文祺、赵景深、张世禄、蒋天枢、刘大杰、刘季高、王运熙诸先生,有的是他的授业导师、有的是前辈同事,陈先生或亲炙教诲,或承蒙指点,“默念逝尊,率仰慕之情尤挚”,因而仿杜甫《八哀》诗,“尽驱五字”,“着力摹容人物”,以诗为故老纪传。对于五言诗,我本无能置喙;但陈先生的《追怀故老》,朗朗上口,言诗言情,既传且注,却让我读得如醉如痴。
《追怀故老》的看点,在于刻画前辈名师的个性。“愍伤讽黍离,涕泗乱交颐”,写郭绍虞先生的一个侧影:北平沦陷时期某日,郭绍虞在燕京大学讲授《诗经》中的《黍离》篇,当读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时,触景生情,遽至狂歌痛哭,涕泗纵横,致使满堂学生随之泪下;“颜貌肖往哲,履操侔至贞”,是朱东润先生的形象素描:有一次,作者随朱东润在复旦史地所复读《旧唐书》点校稿,暇间翻阅《辞海》,因见“甘地”一条所附之线描图像,其颜貌神情与朱东润酷似,遂禀告先生。朱东润微微一笑:“你刚才讲的,以前也有人这样对我说过。”“履新羞学步,背俗怀刚肠”,展示了“楚狂老人”陈子展先生刚直背俗的一面:1951年的一天,陈子展谈到自己备课很忙,有人冲着他说:“陈子展啊,你教了这么多年书,现在上课还要备课啊?”陈子展一气之下,回家把历年备课笔记付之一炬;“功成却报偿,追琢愈精细”,记叙蒋天枢先生的一件小事:蒋天枢晚年搁置手头项目,精心整理、考订先师陈寅恪先生的遗稿。《陈寅恪文集》出版不久,出版社汇来一笔编校费,蒋天枢认为替老师整理遗稿乃学生应尽义务,坚决拒领此款;“徙沪愿追陪,希贤多过往”,披露了刘大杰先生“义薄云天”之举:1925年冬,因受排挤,在武汉大学中文系任教的郁达夫愤而辞职,同在武大的刘大杰同情郁达夫,也毅然离开武大,随郁来到上海,栖居静安寺路民厚南里,从而结识同住此地的郭沫若、田汉和成仿吾等人……类似鲜为人知的细节,在《追怀故老》里比比皆是;抑扬顿挫中,尽得名师风流。
早就听历史系教授张广智先生说,陈允吉先生从小爱好评弹,对评话和弹词艺术有独到见解。我不懂评弹,但喜欢评弹那雅致婉转、从容不迫的曲调。读完陈先生的《追怀故老》,就像听了一场清丽柔缓的评弹,余音绕梁,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