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繁花如泼洒了调色盘,开得似锦如云。静美的定格让我心头一颤,耳畔滑过“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叹息,突然明白了,这旋律不正是读完范迁小说《锦瑟》后绕梁的余音?小说在内敛的叙事中蕴蓄的不正是这腔清醒与迷茫,挣扎与顺从,冷静又感喟的悲悯情怀?
《锦瑟》的背景是上个世纪四十到六七十年代。初读小说也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故事开始,主人公是圣约翰大学政经系的高材生,家道中落、时局动荡,他参加了革命。后来意外娶到钟情之人,然而好景不长,在运动中他再遭打击,终失所爱,直至人生落幕。
范迁笔下的这个“他”是个毫无光环的“小我”,在时代巨变中随波逐流,对家庭和社会都缺乏责任和担当。但作者在悄悄剥离“他”社会属性的同时,将属于人性的,属于血脉传承的本然属性越发凸显。
食的饥饿,色的沉迷,是“他”锦瑟一生的底色。租住在石库门逼仄的阁楼,因家庭变故贫困潦倒,连素浇面都吃不上,乃至于饿到发晕。饥火中烧时,他可以舍下脸面屈坐在房东的餐桌前,可以接受房东佣人阿香的接济,甚至可以顺水推舟利用富家女艾茉莉的爱,享受洋房美食。肉体的饥饿带给精神的惶惑甚至恐惧是那么真切。在情欲的层面,“他”也是那个在挣扎中沉溺的个体。
“他”的人生看似无用而被动,但“他”似乎又在坚守某些东西,与恽姐的私情,和毕嬅退婚,与寡居的珏儿结婚,收留阿香母子……时代的巨流波诡云谲,“他”在自己的“迷梦”中。作者视角的不在场,成全了“他”这个“百无一用”书生的真实,从“他”的沉溺和挣扎,“他”的被动与放弃中,我们窥得到芸芸众生的世相,看得到自己的影子。
小说以“一个千疮百孔的夏季、忘川之水、永劫回归”为题概括三章的要义,好似将“他”的个体命运置于象征的玻璃罩中,读者是“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的清醒,而“他”还在命运之手的收放间,庄生梦蝶式地惶惑和迷惘。
“人生如乱麻,一个死结不知在何时打下,又迁出一连串的死结,交错又纠缠,无穷无尽。”比如“他”难压怨气与人冲突招来祸端,降级降薪引发珏儿无奈削减毛姨的月钞,引出毛姨好吃懒做的儿子不甘跑来纠缠。怒火中烧的一场混战,伤得珏儿失去腹中胎儿。于是,牵出一连串的因果:毛姨的儿子被劳教四年,毛姨绝望自尽,珏儿积郁成痨,撒手而去。
但“他”又痴念人生不多的美好:东山梅园黑瓦白墙、月下花前朦胧温婉的珏儿,春雨桃林林中飘渺缱绻的恽姐,与夏先生酣畅痴迷的弈棋。可是,每每拥有了内心渴望的东西时,都有一个声音在暗示“他”:不真实,终会失去。埋葬了珏儿留宿东山那夜所见的翠绿壁虎“金蟾玉虎”就如一句谶言:“他”痴迷的,最终抛弃了他;“他”遗弃的,却终究成全了他。“他”下得一手好棋,却悟不透人生这盘棋。
因由缘生,缘起不灭。
现实与命运的错杂,使小说在有序的时空框架下,自然生发出多种意味。“喜悦与悲伤,太阳与月光,同时交织成立体的人生”,历史的变迁和个人命运“无端”多舛地夹杂在一起,一步步的偶然连缀起了那些必然:
“当年在东山,侬帮我打针,现在我来换侬班了。”
“他从少年的刀削似的侧面看出自己的血脉在一个年轻的身子里潺潺流淌,而这血脉中沉浮着一缕似曾相识的魂魄……他看到一代传一代的缺陷,比如说高傲而脆弱,敏感而偏执,还有由于受了压抑,而潜意识里对人世抱有敌意。”
“无端”的到底是什么?是时代摧枯拉朽的大手,是食色性也的人性缺陷,是积淀了千年的知识分子的性格,还是那些与生俱来的基因烙印,那些自己也未知的宿命……
合上书,是明艳耀目的大红封面,看下去,却透出一丝仓皇。
在“他”弥留之际,艾茉莉正在通过罗湖海关,回来探亲。
樱花飘落,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