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大山深处的老家亲戚,隔三差五便表示可捎些野猪肉进城给我解馋,还大说某次的不劳而获,一只天生文身的成年野猪不知是吃撑了想“碰瓷”还是横穿公路觅食时心慌意乱,竟在他的车轮下献身,险造成交通事故。从中得知,我离开乡村时近乎销声匿迹的野猪,迩来重现江湖,啸聚山林,已成一害。这倒勾起了我的若干记忆。
少年时代吃猪肉如同过年。山野村夫年复一年都得完成“征购”任务,自家养猪却还没口福,只能冒险与野猪谋肉,这个可以不凭票证。更何况,野猪毁坏农田水利,咬死牛犊,伤人,扰乱和破坏生产,系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必须严惩不贷,除暴安良。我所在的生产队,就这样诞生了一支业余打猎队。我曾怀着好奇而激动之心,瞻仰过这支队伍的阵容。会持枪,还能打猎,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件受崇拜之事。他们常前往靠近山坡的庄稼地里设伏,或往林深处跋山涉水,寻觅猪迹伺机而作。
野猪似乎善于从同伴的命运中分析自身的吉凶,捉起迷藏来,很是考验猎人的耐心,真是遭遇上了,也决非鼠辈。别的动物受伤后一般都会选择逃命,野猪却会一直扛下去。你一枪两枪收拾不了它,它就转身取你的命!你是跑不过野猪的,在它快速并以超高的冲击力来袭时,你哪怕迅如猴子般爬上了树,也不容易逃出它疯狂且报复性强的掌心。野猪遇敌,只需用尖锐的獠牙随意一刺,便可伤敌自保,连撞带捅带刨放倒一棵树,对动辄两百斤以上的成年野猪来说,从来就不是问题,命丧野猪牙口的猎人无独有偶。
谈及打野猪,哪怕是久经沙场的打猪队队长来叔,也难免心有余悸。猎狗之外,须有两三位胆大心细之人随行,以备关键时刻及时补枪。人手一杆装硝药的鸟铳,当然还要有好枪法,别没打着野猪,在慌乱中撂倒了同伙。
野猪平日里并非大腹便便,或野得到处寻欢作乐,却对“练兵习武”之事常备不懈。上行下效中,它们有事没事就绕着大树转,不是磨牙,就是死劲摩擦肩部下肋,蹭取树上的油脂,结合浸在泥地里打滚沾满一身的厚泥土,铸就厚实、粗糙而坚硬的一层盔甲。那时的土枪,发射的是小钢珠霰弹,即使弹无虚发,也很难对成年野猪一击毙命。而被惹怒的野猪势必追着人满山跑,一经撵上,猎人非死即残,骇人听闻。因而很少会有猎人因贪婪之念,冒险去单独对付一头成年野猪,除非它被夹住了或者掉陷阱里了。
来叔有过难忘的亲历。一头两三百斤的野猪中弹后,与三四头围攻而上的猎狗展开一场鱼死网破之战,十余分钟仍胜负难分,最后还是他瞅准机会补上一枪才了结。这几只猎狗不是被扯掉了耳朵,就是身上豁开了血肉模糊的口子。难怪来叔他们从不敢对野猪掉以轻心。
有着村中秀才之称的父亲,年少时跟绿林有所过从,有一手不赖的枪法,还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理,但在成为四个孩子的父亲后,就不再涉身冒险,他的猎枪也从不参加到打野猪中来,直到有一次来叔的猎枪出了故障,临时被借了去。来叔当日大有斩获,还枪时提了块后腿给我们家作酬谢。那是我第一次尝野猪肉,果然名不虚传,香不说,还得用上十足的嚼力,难怪肉价比家猪贵出不少。
父亲不仅没在打野猪队里一显身手,还不让我们兄弟摸枪,尤其是村里一位年轻人装硝时不慎走火,打中自家脖子之后。我只在跟随他进山打鸟时替他背过几次枪。家里倘若月把不知肉味了,父亲也不向野猪要,只打山鸡和飞鸟的主意,直到数年后猎枪受命上交。
小时,父亲嘴里的野猪,不是体形巨无霸,就是眼睛暴突、獠牙似剑,连黝黑的鬃毛都闪着寒光。他大讲野猪如何的狰狞凶猛,也许是为了唬住我,别把野猪当野兔。
吓归吓,可孩子的天性有时比野猪还野,初生牛犊连虎都不怕,还怕撩野猪?一次,来叔他们猎杀一头巨型母野猪后,我们这帮熊孩子不日就发现了它的几个崽崽,立马拿着树枝握着石块齐声呐喊追逐,撵得它们满山跑,终有一头精疲力竭地落网,成为我们的盘中餐。那是我仅有的一次零距离跟野猪接触,不仅和别的孩子一样挂彩,还落下了父亲的嗔骂:真是“蛮牯”,想吃野猪肉命都不要了!
在肉食都得凭票的年头,野猪肉也不常吃,有钱也难买。久而久之,我就知道,此肉非我等可以随意享用。现在谢绝远方亲戚的送货上门,既非忘本,亦非矫情,而是时代不同了。另外的欣慰却是,退耕还林多年,生态环境雍容大度得又能装下动物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