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写道,正月将尽,贾母让迎春姐妹和薛宝钗,作了灯谜,贴在小巧精致的围屏灯上,备下酒果和奖品,挂上彩灯,大家一起赏灯取乐。
围屏灯,是将灯做成可折叠的屏风形状,常见于清朝的权贵家中。雍正皇帝曾在元宵节前,下令在圆明园安放围屏灯。而围屏灯的简约版本,在明代就很流行。《西游记》中,唐僧师徒来到天竺国,见到“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陈大声的《朝天子·灯市》则云:“画屏灯浅色,绣球灯杂采”,说明画屏灯可淡雅,可鲜妍。
贾府的彩灯种类繁多,材质有羊角、玻璃、戳纱、料丝等,制作方法有绣、画、堆、抠等。贾母临时命人赶出的这架围屏灯,多半是比较朴素的,为的是突出上面贴的灯谜,增添欢乐的气氛。
谁知,因为宝玉的父亲贾政在席,大家都很拘谨,连天性活泼顽皮、喜欢高谈阔论的宝玉,也只是唯唯而已。脂批称:“非世家曾经严父之训者,断写不出此一句”。贾政明知,自己离席后,宝玉会变成开了锁的猴子一般,但他依然严格要求,不会放任宝玉成为“熊孩子”,在社交中失礼。对此,脂批感慨:“想近时之家,纵其儿女哭笑索饮,长者反以为乐,其理不法,何如是耶!”
席上诸人轻松了,但离席的贾政,内心却沉重、不安。这些年轻女子所作的灯谜,谜底都是不祥之物:元春的爆竹,一响而散;迎春的算盘,打动乱如麻;探春的风筝,飘飘浮荡;惜春的海灯,清净孤独。宝钗的更香,不算不吉利,“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宝钗的灯谜诗也算是五首中最巧妙的,体现了她扎实的古诗功底和细致的思续。更香,顾名思义,是打更报时的香。在钟表进入中国前,古人常以香计时,因为香在室内燃烧的速度相对稳定,适用于夜间和阴雨天。古人发明了“五夜香”,将夜晚分为五更,通过香的燃烧情况计时,后来,又根据日照长短的不同,每日调整香的长度。到了宋朝,出现了“百刻香”,将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在香上分为一百个刻度,更精准地度量时间。《红楼梦》中,不仅贾府的主子有钟表,连王熙凤的仆从也随身带着钟表,但更香依然常见。探春的“海棠诗社”聚会作诗,点的是风雅的“梦甜香”,三寸来长,灯草粗细,若香烬诗未成,便要受罚。
宝钗的谜面为:“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首联和颔联分别翻自杜甫和王维所做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以及李颀的《送司勋卢员外》。
杜甫原诗云:“朝罢香烟携满袖”,指宫中燃着香炉,官员早朝时,衣服上沾染了香味,宝钗化用了这句,暗示谜底是一种香,但不是弹琴时焚的炉中香,也不是睡觉时用的帐中香。王维诗曰:“绛帻鸡人报晓筹”。“鸡人”,乃宫中传更报晓的值宿警卫,汉朝时戴着红色头巾。“晓筹”,又名“更筹”,是古代水钟“漏壶”中的浮筹,上有刻度,可以报更,暗示谜底的功能。紧接着,她又化用李颀的“侍女新添五夜香”,以“五夜香”点了更香的题。
贾政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轻松猜出了答案,但诗中的措辞,却让他觉得凄凉悲伤。比如“焦首”、“煎心”一联,字面上是描述香的燃烧状态,但又像是写人常年痛苦煎熬的心境。贾政虽然常夸奖宝钗的学问,但对于那时的女子而言,最重要的使命仍是相夫教子,颈联再加首联的“琴边衾里总无缘”,似是在哭诉姻缘的不幸。
如此富有中国文化内涵的灯谜,若要介绍给外国读者,恐怕不易,让人担心,诗中的情感与底蕴,都会在翻译中流失。比如德国汉学家史华慈的译文,通篇是无韵脚的大白话,还把象征境遇变迁的“风雨阴晴”按字面译为“bei Sonne und Regen, Wolken und Wind(不论天上有太阳还是雨,云还是风)”,像是天气预报。所幸,英国学者大卫·霍克斯的译文,押韵隽永,绝不过分归化,读来让人惊喜。宝钗灵活化用唐诗,霍克斯则化用叶芝的名作《驶向拜占庭》中,饱含晚年创痛的“consume my heart away”(把我的心烧尽),来表现日夜“煎心”之苦。霍克斯翻译“鸡人”一句,又用《圣经》中守望之人呼叫的典故,渲染肃穆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