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好白相的东西
下河游泳拷浜捉鱼,似乎成了我们在每个夏天必做的功课。游泳堪称一流的是邻家男孩小荣,随便你把什么东西诸如手绢纸船芭蕉扇往不停流动的河水中扔去,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待得从水中露出面来时,保管那些顺流而下的东西全都抓在他的手上。最精彩的一幕是,他突然会在一群悠闲自得漂浮在水上的鸭子或白鹅中间冒出头来,边甩着水珠边看着惊慌失措四下逃散的鸭和鹅,常常得意非凡地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至今犹自在我耳边回荡,只可惜这画面已经化入了历史大树的年轮。
在芦花飞扬的季节,隔壁爷叔偶尔会带着我去打鸟。我到今天还没能搞懂弄通他带我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是沿着营口路一直走下去的卢家桥河边,抑或是向右拐穿过观音堂路(今佳木斯路)军工路到黄浦江畔?印象中,那是一片好大好大的水域,好开阔好开阔的视野。还有一片芦苇荡,还有一轮夕阳正西下。隔壁爷叔的打鸟武器是自制弹弓,射程不太远,但他的“眼火”极准。这一来,收获便可想而知,除了射落几只停落在不远处觅食的麻雀之外,便一无所获。于是我就在想,其实在我们家门口的电线杆上不也常常有过路的麻雀栖息吗?根本犯不着如此五斤夯六斤地跑到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隔壁爷叔几乎是嗤之以鼻,说,侬这小囡不懂的,我上次到这儿来就打到了一只野鸟,老大老大的,像白乌居(上海话:白鹅)那么大!
自打说了这话以后,隔壁爷叔就基本上不再带我去打鸟了。那时候我在想,不带就不带,有啥稀奇勿煞的啦,反正好白相的东西多来兮,我自己也好去白相格。现在想来,隔壁爷叔当时打到的大概是大雁,或者就是天鹅之类。
其实少年时代白相的东西不要太多哦!随便说说,有军长师长的军棋,楚河汉界的象棋,黑白世界的围棋,有那么一个阶段痴迷得我神魂颠倒。一桌二椅一棋盘,两人相向而坐,一旦开局便成了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的厮杀。输了棋的人不甘心,再下一盘;赢了棋的人感觉良好,手下败将哪里逃!其实彼此都是菜鸟,像我等这般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哪里出得了骨灰级的人物!呵呵,暂且打住,下棋自是棋文化,与石库门无干,与工人新村无干。但有干系的是,下着下着,忽然觉得脚面上痒酥酥的,低头一看,伸手一抓,哇哈,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当然,它肯定不是阳澄湖大闸蟹,阳澄湖大闸蟹还没转世投胎呢。妙不可言的是,这样的故事层出不穷,每逢到了这个季节这个时令,亲爱的蟹们常常会十分友好地爬上你的脚面咬住你的裤管,绝不放手,恳请你给它以享受清蒸白灼的优惠待遇,而后让你大快朵颐。这样的“白食”,唯有家居工人新村之人有福享用。
不过,当时最吸引我眼球的,莫过于在田野里放飞风筝的人。尤其是早春或深秋时节,菜地里结束了一季菜蔬的收割,放风筝的真是人山人海。地上大人小孩放肆地奔跑,天上各式各样的风筝争奇斗艳,如此蔚为壮观的景象在石库门时代是无法望其项背的,不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试想一下,手里握着缠线板,几步奔跑,一拉一扯,风筝乘风扶摇直上;手腕一动,风筝高高在上引吭高歌;用力一提,风筝翅尖一斜直冲云天!多神气活现,多有派头。真牛!
可惜,我只是很君子风度地在看,偏偏自己无法体验放风筝的快感。为什么?因为我没有风筝。那年头没有现今发达,花点银子就可以去城隍庙商场里购买一个足够大足够花俏的风筝。对不起,全都是自家巧手制作的。我没有这么一双巧手。我没能想到的是,母亲有。在得知了儿子的心事后,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纸头,还有细细长长的铁丝,并且熬了一盆糨糊,剪呀扎呀糊呀,忙活了整整一个通宵。当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一只硕大的牛首风筝正静静地趴伏在我的床前,一往情深地凝视着我。默默的。那个下午,我和父亲七分高兴三分骄傲地把牛首风筝在田野上放飞了。
后来,母亲告诉我,我是己丑年生人,属相为牛。我忽然明白了,我放飞在天空中高高翱翔的,哪里是风筝,分明是母亲深深的祝福和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