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里,她背靠一堵围墙,边孵太阳,边做针线。橘红的丝线缀在深绿色的布上,分外显眼。七十多岁的年纪,手已不太灵活,绣几针,停下来,老花镜扶一扶,再看看。
周围有熟人过来招呼,阿婆做啥针线生活呀?
她回答,绣伲老先生的名字呢。大家知道,她老伴是此地小学校里的老校长,退休后出来散步,手上常见拎着一只茶杯。
大家奇怪了,茶杯套上要绣名字,还怕丢了不成?于是她说道起来。
伲老先生脑子有点糊涂了,最近这一年来做事经常出差错,前些日子钥匙放在口袋里,还到处寻钥匙,上一次到街上去,回来寻自己屋里寻了好长时间,前几天我女儿请了假,带他去医院查了查,医生说他是有毛病了,恐怕以后会越来越糊涂,女儿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想这有啥关系呢,周围人知道老先生糊涂了,也会多关照着点……
你家老先生文化好,怎么脑子也会糊涂呢?
是啊,我也有点奇怪,我想,大概是年轻时脑子受过刺激,再加上后来教书管理学校,一天到晚忙,用脑过度了吧?
那你以后要看牢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跑。邻居提醒她。
那是不行的,他每天要到街上图书馆去看书的,我不让他去,天天闷在家里也要闷出毛病来的,再说他也不是一直糊涂,是有时糊涂有时蛮清爽,他到图书馆里去,一只茶杯是不脱手的,我就想了这个办法,在他的茶杯套上,绣上他的名字还有家里的电话,万一他一时糊涂了,别人看到了茶杯套上的名字和电话,也会帮忙联系家里的。
你想得蛮周到的,几个字也绣得蛮漂亮的。大家夸赞她。
哎呀,你们不知道,我从前是不识字的,五十多年前,伲老先生一家遭了难,他原本是可以上大学的,因为成分不好就从城里下放到伲生产队里当农民,一个文弱书生,人瘦得像根豆芽菜,那年生产队挖河挑泥,一副上百斤的河泥担子他也挑不动,那时我力气大,是生产队里的铁姑娘,看他可怜,暗地里就帮帮他,后来他也不嫌我是农民没文化,就和我成了家,再后来,本来是可以返城的,他也死心塌地留了下来,这算起来,我还是高攀了人家呀!
我没有读过书,不认得字,成家后,他第一桩事体就是教我识字写字,先教会我写自己的名字,再教会我写他的名字,他对我说,人不可以不识字的,识了字,眼睛里的世界就会变大。
昨天我还跟老先生开玩笑,对他讲,你忘性再大也不可以把字都忘记光的,要是那样我就要教你重新识字写字了,那么你就要倒过来叫我先生了!我这样讲的时候,他就一直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了一句,只要侬比我好,停了停,又说了一句,侬又要帮我挑担子了……
说着说着,她笑了起来,脸上泛起一种甜蜜的满足感,声音听来是那般愉悦,周围人也沉醉在她的叙述里。
她的手没有停,继续在绣老伴的名字,针线一牵一拉,阳光如碎金一样跳跃在她苍老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