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我受邀去一所中学演讲,谈谈读书写作。这样的活动早几年我经常兴致勃勃地参加,面对中学生,就仿佛面对曾经的自己,与其说是分享文学经验,不如说是聊聊天。那天走进礼堂之前,我看到某个教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将来的你一定会感激现在奋斗的你”,不期然就想到了木心的名言:“从前的那个我,如果来找现在的我,会得到很好的款待。”听起来很抒情,但这句话的前一句话是,“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这句话的后一句话是,“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写得很锐利。
我离开中学十年,没有什么复杂的感慨,只是每次看到老师和同学期待的目光,会紧张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演讲有时也是一种训练的产物,讲的次数多了,自然就形成了经验。每一部作品都像一个人一样,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每个时期去了解它,都能看到不同的风貌,我们随经典作品中的经典人物一起成长……这样的话,我可以说不少。
有次我问身边的朋友,“我们为什么要读经典”,她想了想说,“大概是为了别人说起的时候,可以聊一聊,这书我小时候看过的,虽然现在记不得内容了哈哈哈。”一个有趣的真相是,如果不从事研究工作,许多人大学毕业以后就很少有时间看书了。日常生活是多么繁重,有生活压力、经济压力、伦理压力,有人在朋友圈放一杯清茶一本书,都会惹来羡慕。但他们羡慕的不是看书本身,而是闲暇。
真相或许是,许多人一生的阅读量在中学时期已经全部完成了,而中学时期的阅读量,大部分又是在考卷上的阅读分析中完成的。当手机新闻、公众号鸡汤及电影字幕成为了一个繁忙上班族一天足够的阅读量,似乎也完全不影响他们的生活。那么,人为什么还要读书?我想到两个理由。
一方面,如果不幸长寿的话,外部活动一定是经由衰老而不断削弱的。视力、听力、活动能力下降之后,人每天打发时间的艰巨任务,就和流浪动物一样艰辛。外部世界的诱惑依然很多,但老人的参与度严重受限了。这种时候,内心的力量一定是凸显的。最简单的表现,就是无论有没有读过书的老人,都会不断总结自己,觉得自己很厉害。年轻时候的外部生活所依赖的朋友、集体,比方打牌、聊天、唱歌、旅行,其实都不是个人活动。而衰老的严酷性就在于,它是不断被剥夺外部生活参与权利的过程。我们看到,有的人不能走了,有的人看不见了,有的人听不见了,这种时候,就只能大量消耗内心生活一直到死,在这个过程中,年轻时候的知识储备和务虚经验可能开始逐渐发挥作用。通俗一点说,就是怎么和自己相处这件事变成了日常生活除了三餐一宿之外的头等大事。但如果没有活着到老,年轻时读到的书好像也难发挥什么太大的实用功能。
另一方面,我小时候一直听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话对也不对,从获取知识的方面来说是对的,但有时又难免令人产生怀疑。譬如在我的经验里,书恰恰是人在无法进步的时候、迷惘的时候,很不开心的时候、很不顺心的时候,倒退步伐可以踩住的阶梯。在这方面,音乐、美术、文学都是一样的,进步不了的时候……刚好可以找地方躲一躲,转移注意力,不必再时时、处处与冲突、煎熬正面交锋。
“将来的你一定会感激现在奋斗的你”,幼升小的激烈竞争把类似的进步强制赠送给了年幼的孩童。听说现在在幼儿园里,都会发生小朋友得知别人竞赛拿了奖,将获奖者带到学校种植的小植物连根拔起这样的事……这些孩子个个都会弹琴、画画、跳舞,多才多艺又会用外语表达自己的想法,但真正与生活有关、与人的情感有关的那些教育,又似乎是不存在的。
后来那场演讲,我讲得算是蛮失败的。老师跟我说,小朋友也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其实应该跟他们讲讲怎么样写竞赛作文可以得分……但“将来的你”会在意这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