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学唱“蒋朱调”
“噢,有数哉,”机敏的根生回应先生的话,“朱先生的‘俞调’最最好听!”“你苏州话没学好啊,啥格最最,最最!”(苏州话“最”读“再”音),根生被先生触了霉头,羞红了脸。其实蒋根生一家,亲亲眷眷都是苏州人,但他生于上海,就是不肯说苏州话,因为苏州是小地方,在学校或在电车上说苏州话,唯恐别人笑他。骨子里这吴侬软语上海人是蛮喜欢听的,只是说的人相对较少,听了觉得适意开心罢了。根生从小爱面子,他不愿说。此刻,不经意中露出的这句上海话,被先生逮了个正着,他就下定决心,非说好一口纯正的苏州话走上书坛不可!
次日,根生再去看望先生,张先生指着地板上那堆已经烧尽的蜡烛和香灰,笑嘻嘻地说:“根生,你将来有大饭吃哉!”旧时香烛燃尽,不被吹熄,谓大吉大利。张云亭遂替根生起了一个艺名叫蒋月泉。蒋月泉后来提到这个艺名时说,先生起这个名字是有他意思的:因为他哥哥王子和的学生周玉泉那时已走红书坛了,周玉泉的名字中有一个“泉”字;他自信他的学生也会像周玉泉那样“红”出来,所以在根生的艺名中也有个“泉”字。此间也足见张云亭的眼力以及他对自己艺术的自信。
蒋月泉在《学艺往事》中写道:
当时学书是很用心的。白天跟先生出去听书,夜里回来默书,默书用的是大账簿,字虽蹩脚却照样写毛笔字。在那时有一部评弹脚本是不得了的,藏得好好的,一生一世靠它吃饭,是安身立命之本。家里条件差,电灯也没有,只有煤油灯,一个人抄到天蒙蒙亮。书里每个字对我都是陌生的,譬如“送过一杯香茗”我都认为是好货,这种语汇都是我没有学过的。又如“送杯香茗,旁边一戤,一只手搭在靠肯上,一只手在腹里一叉,听唔笃(你们)讲点啥?”我都认为是好货。学堂里出来的人,从来没有学过这种语汇,不记下来又怎么说书?再如,牵过一匹马,——吃壳,有几下声响都要写下来。后来多接触就懂得多了,就是古代生活里的一些东西。因为我们不化妆,都靠语言,你不把这些东西搞熟了,就很难把书说像。光有一个故事,没有这些东西就不像说书。再听一遍先生的书要过半年,错两个字就要过半年,因此一定要今日事今日毕,所以从夜里默到天亮,扒在桌子上就睡着了,睡梦中还在唱开篇。
人到绝境、退无可退之时,就会奋起一搏,这种为生存而奋斗的潜在力量是强大的,一旦被激发出来,如同开掘出一泓泉水,就会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咆哮着,奔腾着,彻夜不息!
张云亭要蒋月泉学唱“俞调”,而且一定要朱介生的“俞调”是有道理的。张擅长说,善放噱,说表细腻,功力非凡,将来与学生拼挡,他作上手,可以说、噱、弹为主,他唱的是业内俗称的“书调”,如同白话似的,旋律简单,并不优美,唱不是他的特长。所以他希望起小姐、丫头、娘娘等角色的下手能唱优美抒情的“俞调”,这样说与唱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就更能卖座。再者,“俞调”字少腔多,用小嗓唱,注意丹田用气,有利于基本功训练。而其时诸多艺人唱“俞调”,唯朱介生唱得最好,且在俞秀山创建的“老俞调”的基础上融入了昆曲、苏滩、京戏等音乐元素,成为独具魅力的“蒋朱调”或“朱介生调”。
然而,蒋月泉与朱介生并无师生之谊,作为响档的朱介生与上手蒋如庭,奔命于电台与书场之间,也难以当面请教:于是,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收听广播了。不过,那时收音机尚未普及,家里买不起,他只得经过商店时伫立凝听。南市有一家设在仓库顶上的“市音”电台,每天清晨六点专门播放由朱本人自弹自唱的“俞调”。蒋月泉不顾默书至半夜、只睡三四个小时的疲劳,一早便赶到位于八仙桥黄金大戏院隔壁、专卖格子衬衫的中汇内衣商店门口细听。《双凤珠》中有一句“忆夫君血泪涌如潮”这九转三弯的优美旋律一下子打动了他的心,好听极了!他记住了这一句的曲调,唯恐忘却,便脚头生风,跑回家去。走进弄堂,祖母正在门口用公共自来水洗衣,见孙子匆匆回家,就问:“根生,你怎么不去听书,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