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毕业分到工厂,刚进车间拜见师傅后,团支部的陆书记就来找我“接头”了。陆支书穿一件蓝色背带裤工装,戴一副有些泛黄的塑料框眼镜,细高个,说话语速很快。他问了我一些情况,便开始介绍车间团员青年情况,特别提到,有个某某某,因政治上反动、生活上腐化,被开除了团籍,陆支书让我“注意点”。
我是在学校加入共青团的,踏进社会,思想单纯,没想到“工人阶级大熔炉”里也有杂质,还是要擦亮眼睛绷紧弦。碰巧陆支书让我“注意点”的这个人,和我在同一班组;班组里还有一造反派成员,从局“革委会”下放来的。班前会学习《国家与革命》,讨论时说的都是家庭与生活。刚开始我对师傅们不以为然,后来知道他们就小学文化程度,要认识伯恩施坦、考茨基也太难了,倒是那个“注意点”是高中生,“造反派”也有点墨水,有时还能应景说点书上的东西。
年轻的工人被统称为团员青年,简称“团青”,车间团青二三十人,陆支书大我几岁,是六七届初中生。有年春节,他到我家来家访,天气很冷,他注意到我没有棉袄,说要去申请几十元钱发补助。其实有一件破棉袄我不愿穿,家中也确实生活拮据,但怕大家知道我家的窘境,说什么也不要补助。谁知陆支书以为我耍强,不给组织添麻烦,当作一件美事四处宣传。我为此很是悻然。但直到如今,在冬天穿上羽绒服或者抗寒冲锋衣,总是会想到那一幕,感受到犹存的当年团支部的温暖。
后来我也当了车间团支部书记,我们继承了春节家访传统,每年正月初一,支部委员分几路去探访拜年,从浦东到浦西,在耳边不时炸响的鞭炮声中,一家一家地踏入团员青年的住宅,一碗一碗地吃着推辞不掉的汤团。后来想想也有疑惑,车间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并没有什么话可说,也不打招呼地跑去,搅乱了人家节日的安宁;但其时我们根本没考虑到这些,这是一项工作,一种必行的工作仪式。
读马列、学技术外,团青工作还得搞活动,那时我们别无选择,国际电影院、长风公园,几乎成了厂里青工的游乐据点,最远的也只是去了次嘉兴南湖。暮春三月,清风拂面,十多辆自行车,男的载着女的,朴素的衣着,纯真的欢笑,一路铃声,一路景色,荡漾在银锄河上的小船,定格在铁臂山旁的笑容……有几张泛黄的照片,珍藏着永远的记忆,那是属于我们的一段青春芳华。
工厂有劳动纪律,一切都按部就班,但并不妨碍年轻人的活泼身心和技艺萌发。工余闲暇,喜爱运动的用铁管焊接了双杠、吊环,爱好文艺的,有黑板报、厂文艺汇演。我那时写过不少“马达声声、焊花簇簇”之类的墙头诗,那首写电子工人的“仪表闪动一颗心,烙铁熔入满腔话”,还被谱上了曲,在工厂礼堂舞台上演唱。当然,那年代的主旋律还是斗争和运动,团青们对工厂历史不了解,但敲鼓助威少不了。我在校时刻过钢板、搞过油印,用排笔写的黑体字和魏体字也过得去,于是写墙报、刷标语;还参照当时流行的署名方式,把我们的评论组倒置为“诸任平”,不经意间,我们支部的名声冲出车间,走向全厂。
在我成为厂团委宣传委员时,团委书记的任上是小苏,一个七届初中生,她身材颀长,生性腼腆,内秀于心,外毓于行。她是车间的一名车工,写诗、朗诵、跳舞、唱歌样样参与,乒乓球打得也好。团委会上,她和我谋划开辟团青的宣传阵地。在仅有几张报纸、出版物寥若晨星的年代,用打字机印出的厂团刊引人注目,淡黄色的封面,里面有团委工作要点、书记问答,甚至还有小说、散文和诗歌,琳琅满目。多年以后,团委书记成了市政协提案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每年两会期间,她被媒体追问着,在电视上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我总感到,当年的“书记问答”,是她人生的一次预演。
记得那些年,除了背带裤工装外,在开会学习等场合,我常穿的是一件“涤卡”中山装,蓝色的,胸前别着一枚红黄相间的团徽。时至今日,挂满西装茄克运动衫的衣橱里,中山装已遍寻不着,但那一枚团徽我还保留着,光泽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