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我的“娘娘”
1941年我母亲生下第六胎,是个女孩,但不几天就得了“锁口惊”(一种小儿抽风症)死了。没几天,父亲从外面抱了一女婴来家,对母亲说,“毛囡(这是我母亲的小名),这是一家有钱人家小老婆遗弃的女孩,你帮忙喂几天奶,稍微大点去送给金凤。”
说到这里,必须要先提一下金凤。
金凤,我的“娘娘”(姑母),名义上是我母亲的妹妹。原先我母亲真的是有过一个亲妹妹的,外祖父将她许配给老邻居高剑峰。这高剑峰生得一表人才,当时在国民党中任职。但不料在我母亲妹妹出嫁之前患急症去世。这样这件婚事就作罢。但外祖父非常赏识高剑峰这个未过门的女婿,又通过朋友,为之介绍了同样年龄的女子金凤,并将金凤视为自己的女儿,将原先为自己小女儿置办的嫁妆全部馈赠给金凤,视同己出。而母亲后来也跟金凤成为无话不同的小姐妹。我们晚辈都视金凤为“娘娘”(应该称阿姨,但父亲是招女婿,称呼全颠倒了,以母家为父辈称呼)。高剑峰与金凤婚后,感情很好,却始终未有子嗣,多方求医问药,药石无效。后来得知金凤患妇女不育症。为此,金凤也颇想领养一个小孩,久寻而不得。但条件也挺苛刻,领养的小孩将来不能再见亲生父母,而高家也允诺会视如己出。我父母都非常关心此事。
我父亲有一位朋友,家中颇有财产,但是重男轻女,陆续生了几个女儿后,又诞生一位女儿。他毅然用重金收买妇产科医院医生,来了个调包之计,将女婴换成男婴。而这个女婴,情愿送人。我父亲便从医院中把她抱了回来,其时才第八天。这个女婴,就是后来成为金凤女儿的“飞飞”。
不想,飞飞的到来,正是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小飞飞长得眉眼俊俏,我母亲正在月子中,也非常喜爱,用自己的奶水来喂养。但没有几天,小女婴的头皮就开始生疮、溃烂,后全身皮肤溃烂、流脓,一诊断,是上海人所说的“癞疥疮”,并迅速地传染给当时比女婴大两岁的姐姐莉莉,接着,传染给我们全家。蒋家巷的人都知道,王家门出现了“癞疥疮”。
据说,自从女婴抱进我家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父亲经营的国际贸易,其中一批相当数量的印度绸,已经付了全额的资金,无法拿到货。振兴工业社停业,所有的资金都停顿,两个哥哥在家,也相继失学,只得出去做小生意。一家八口的生活来源只靠外祖父的积蓄,眼看要坐吃山空。
这时,外祖父做出一个决定,将母亲、飞飞、姐姐带到老家湖州亭子港居住,上海就只剩下父亲与两个哥哥,寻找机会赚钱度日。到亭子港乡下,生活的柴米油盐没有着落,我母亲就去为驻扎在附近的国民党士兵洗衣服。听说洗一大盆衣服,只能买一块蛋糕,母亲将买来的蛋糕给缺少奶水的飞飞吃。我姐姐只得在旁边咽口水。据母亲说,小飞飞特别爱哭,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还一天到晚哭闹,气得外祖父好几次跺着脚:“把这个死丫头扔到太湖里去,这是个扫把星!”但我母亲心地善良,尽管不是自己亲生,但喂了这几个月的奶,也已产生感情,坚决不让扔,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把小飞飞哺育成人。
飞飞长到18个月时,我父亲跟金凤说,给你抱了个女儿来。但金凤姑妈一看这个“女儿”,浑身上下皮肤溃烂,脏兮兮的,不想要。听我父亲说这个女孩亲生父母已经不知在何处,于是就去跟丈夫高剑峰商量,高剑峰起初也不想要,经过金凤反复劝说,这才收下了这个小孩。
其实“癞疥疮”只要用心治疗,是不难痊愈的。他们夫妻多方延请名医,用新药盘尼西林、德国药膏精心治疗,不出两个月,飞飞就变成白白胖胖的小宝宝。被高家视为掌上明珠。后来出落成一个大美女,现在虽已七十多岁,但皮肤特别的好,仍依稀保留了当年风姿。
这段故事,母亲并不常提起,因为金凤希望女儿成为自己的骨肉,我们两家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后来高剑峰去了台湾。为了这段关系,我母亲和我全家也没少吃苦头。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