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按生肖排列,应属猴年,与鸡、兔、狗、马……轮流值班,与“运程”似乎无甚关碍。但人们总是习惯在一年伊始,找些吉利话说说,报纸上也有些马年说马,龙年说龙的应景文章。但猴的话头,似与身体健康、新年快乐、阖家幸福的祝愿不大相粘,其实也就是猴年而已,不说也罢,双手一拱,发财发财,哈哈哈。倘要把孙悟空抬出来,就复杂了。只说大闹天宫一出,就叫人挠头。三月初三,王母千秋节,举办蟠桃宴,孙悟空虽有点社会影响,但地位毕竟低,既无官职也无官亲,虽说有一个“齐天大圣”的封号,是几个哥们儿抬举的,没有正式行文,算个啥?加上不懂规矩,不会看眼色,不会逢迎,不会作戏,大会秘书处没有给他发请柬。结果惹恼猴头,大闹天宫,搅了局,受了“判处死刑”的“处分”。但花果山的水蜜桃,其味总不输蟠桃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么一拉扯,就失了过年的雅兴,还是不攀的好。
新年有朋友和我讨论,吴承恩先生写的这部《西游记》,究竟是小说还是神话?吴承恩先生很聪明,从玄奘赴西天取经入手,给他配了三个保镖,一匹白马,编出一大套故事,把妖魔与人兽、幻想与现实,甚至儒释道一锅炖,鲁迅说,是一场“游戏”,颇似现在流行的动漫故事。“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中国小说史略》)与真实的玄奘取经,背负佛经,托钵化缘,行程万里,是不契合的。
中国文学史上,神话的创作是很衰微的,在先秦时期(上古伏羲创易时开始),变爻占卜中有一些神话基因。据说秦始皇烧的大部分就是这类经书,也杀了很多方士。到汉代,一提起变爻占卜,人们还心有余悸。董仲舒躲着占卜,有人告密,说近期天灾与他占卜有关,差点被武帝杀了。鲁迅先生考证了《艺文类聚》、《列子》、《汤问》、《淮南子》、《本经训》、《春秋》、《左传》、《山海经》……说那里面均有神话传说的记载,但从历史的流程看,已日渐式微,以后就销声匿迹了,成为没有神话的文化。
孔子是不主张谈神论鬼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本身主张教化,认为怪力乱神是一种邪恶,要鸣鼓而攻之。此外,更为重要而深刻的因素,是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局限,使人们重实际,不玄想。一部《西游记》,看来看去,没有跳出小说的窠臼,反而把玄奘取经的艰难历程“游戏化”,冲淡了佛教史上这一壮举的严肃性。所以,中国神话,由于种种人文和地理环境的原因以及经济发展的轨迹迥异,从思想艺术角度来看,未曾出现系统的有感染力的正宗神话,相反,近代史上一些狭邪小说、侠义小说、神魔小说、世情小说……倒是很多。
马克思曾盛赞希腊神话是“发育健全的儿童”,认为希腊神话的出现,是有它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的:“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城乡之间的对立是随着野蛮向文明的过渡,部落制度向国家的过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性的过渡而开始的,它贯穿着全部文明的历史一直延续到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独特的城邦经济发展,城乡之间,精神生产和体力生产之间的落差,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发达,人口的集中,这些自然条件和经济条件,使希腊的神话艺术得以保存和光大,产生神奇的魅力。戏剧的盛行,通宵的演出,观众自带干粮,看得如醉如痴,牵肠挂肚,已成佳话。这些分身有术,腾云驾雾,冰火不惧,不同凡响的神话人物,是能克服时空和距离难度的无敌将军,表达人们对征服客观世界的向往。其故事情节发展,与现代小说的人文毫无相似之处,不论是阿喀琉斯还是赫克托耳,人们心目中的变形金刚,演出了轰轰烈烈的传奇故事。所以希腊神话具有无比的魅力,是很自然的事情。
由此看来,比之阿喀琉斯,现代“超人”恐怕只能算个“早熟儿童”。“超人”具有超现代的本领的种种编造,是集现代科学之大成,并不是在得天独厚的自然和经济条件下产生的“有机”的产品,当然也就算不上“发育健全的儿童”,颇有基因改变之嫌,或者说是“伪神话”。
孙悟空虽然本事超群,但所阐述的故事,仍然没有跳出神魔、狭邪的窠臼,其基因也非神话的正宗,只能勉强算个“粗野儿童”。这是我猴年的一点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