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好诗总有些雷人。徐志摩以白话诗雷人,是近百年里少见的极雷人的诗人。他奔雷般坠落,到今天大半个世纪了。而属于他的雷声,总是轻轻地不断传来。
澹简斋主人递藏着一方志摩的自用砚。白话诗和砚有牵连?其实还真是有的。志摩会写旧体诗。他们这一代白话诗的倡导者,其实都会写旧体诗。譬如胡适之、郭沫若。志摩还写得一手好字,他的字有郑孝胥的影子,只是娟秀些。这一手好字,自然也对得住有一方好砚的。
这一方有过大诗人手温的好砚,是汉甓凿成的。见了它,真有点不舍,吟就一支歌来:
“昔年辛丑徐家甓,当时曾照汉旌旗。倏尔乾隆见日色,寿石山人凿砚池。有侄容史寿五十,赐之心许金石期。金石千寿人不永,传入随轩道咸时。紫珊秘玩快如何,碑砚斋中谁匹敌。千载丰泽斗光芒,道台曾置东坡甓。惜哉道台不姓徐,纵是文孙饱诗书,洵美平生唯信美,携至徐氏志摩庐。徐家旧物来归矣,志摩铭之得砚初。叔未芑堂崇金石,三百年来续凤夔。澹简斋中瞻宝甓,风流人物总熙熙。”
这砚上有汉隶“徐家甓”字样。瓦甓历来和人生交集紧密。瓦甓的制作呢?南北方各占了一半的好。北瓦南甓,生来竟就这样了。这甓就是出自吴越一带的。
汉魏两晋,是制甓最好的年代。到了乾嘉时候,以甓凿砚,成了文人的雅玩。大文人如张叔未、张岂堂,都极喜欢这样玩。这方汉甓砚,不但和志摩的姓相关,甚至和志摩的籍贯也相契,数百年后和志摩交集,也就是天数了。
这砚长16厘米,宽17厘米,厚4.4厘米。黄花梨的天地盖。乾隆时候,寿石山人凿了砚,特地铭文:“徐家甓,坚且厚。造何年,汉辛丑。琢为研,宜世守。磨不磷,寿黄耇。”还题了跋:“此砖得自吴兴,与汉永元砖同坑,故知为汉物。今容史侄五十生辰,贻此以取金石长寿意。”以甓砚给小辈祝寿,可见文人雅玩的痴迷,有时是没得救的。寿石山人即上虞徐观海,著有《看山偶存》《鸿爪集印谱》和《袖东诗话》等无用的好书。
道咸年间,这砚归了上海徐谓仁。砚上有随轩、紫珊秘玩藏印为证。
清末,又归了上海道台邵友濂。邵道台喜欢藏砚,藏有东坡妙墨亭断碑砚,自己的斋号,也取名碑砚斋了。新月诗人邵洵美,是邵友濂文孙,袭用了碑砚斋旧额和旧物。他和志摩是诗友,就取了斋中旧藏赠了他。志摩也欣然迎回冥冥中的徐家旧物,写了铭文,刻在甓砚上:“洵美以汉砖研见贻,谓是徐家旧物,当归徐君宝用,殊可感也。”
就这样忽忽三百年过去了,风流人物纷纭下场,也就这汉甓砚依然完好,归了文心宛然的澹简斋主人。
瓦甓的好,还在可以椎拓。这么有往事的好砚,自然躲不过让人椎拓。所幸得了一叶,也就题了这支歌。澹简斋主人自留一叶。请香江董桥先生题了“志摩遗砚”四字,文人气十足。难为他了,竟然为难我续貂。感激他这份难为的友情,就兢兢然题了一律:
“历历铭文字字金,望如前世美姫簪。离魂笔底半生陆,挥手人间四月林。定不负君诗空许,谅能容我梦登临。轻轻而至轻轻去,谁与悲中抚旧吟。”
这砚上的文字,让人见到了前世,和那些美好的人。因它归了志摩,又让人想到了陆小曼的凄凄离魂,和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志摩的山盟海誓,既然是诗,多半是凭空的许诺。只是志摩的心,不容置疑,是执着地交付到了佳人的梦境里。早说过了,志摩是雷。谁说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响起?又有谁,听不见隔世传来的声声轻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