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为千古名文,常被选入各种中学语文课本,成为保留篇目。但遗憾的是,在有些语文课本中,却常会删去文章最后“项脊生曰”这段(《项脊轩志》写于归有光十七岁时,以“项脊生曰”这段结束全文;过了很多年,归有光三十岁以后,又补写了“余既为此志后五年”一段,也就是现在的最后一段;所以,《项脊轩志》实由正文及补记两部分构成,分别写于作者十七岁时与三十岁以后):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猜度删节者的意思,是此段议论有“名利思想”,于青少年人生观教育不利。但删节者可能有所不知,《项脊轩志》若是删去了此段,不仅其感染力将大大减弱,而且其立意也将不复完整。进一步说,从竟然删去《项脊轩志》此段来看,删节者其实并不真懂《项脊轩志》的写作意图。
归有光写《项脊轩志》时,年方十七岁。他以自己的“区区处败屋中”,比喻古代二名人未出世时的“昧昧于一隅”,表示自己怀抱着宏图大志,心里充满着希望和憧憬,故全不以陋室为陋。给他的希望和憧憬以支持和可能性的,是明代面向普通市民开放的科举制度(正如今日之高考)。对于少年归有光来说,陋室之所以可爱,大母之所以唠叨,自己之所以“扬眉瞬目”,全植根于这一点。这是全文的灵魂,也是点睛之笔,更是结束之语。若少了“项脊生曰”这一段,就既不足以表现他的少年情怀和抱负,也无法体现《项脊轩志》的写作意图。
然而,多少年以后,经历了结婚、妻死、不遇等人生变故,归有光又为此文增添了一个充满衰落意味的补记: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为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正是在与这个充满衰落意味的补记的对照中,“项脊生曰”的这段议论,便成了对作者的一个莫大嘲讽,成了作者人生失败的象征!回顾当年的少年轻狂,环视现在的满目苍凉,作者读者,情何以堪!
林琴南曾比较归有光《项脊轩志》与欧阳修《泷冈阡表》的同中之异:
《阡表》步步叙悲,悲尽,皆其得意处;《项脊轩记》亦步步叙悲,然名位去欧公远甚,不能不生其萧寥之感。综之,皆各肖其情事。(《春觉斋论文·述旨三》)
如果说欧阳修的《泷冈阡表》是以“步步叙悲”来反衬现在的“得意”的话,那么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就正好相反,不仅是“步步叙悲”,而且是以过去的“少年壮志”来反衬现在的“壮志未酬”,从而更加深了其“萧寥之感”。如果删去了“项脊生曰”这段,这种由反衬而加深的“萧寥之感”就再也体现不出来了。
中国传统文学有表现“乐极哀来”的传统,常会以某个事件为转折点,而呈现出抛物线般的“上升—下降”结构,如《三国演义》以第一百零四回孔明之死为转折点,《水浒传》以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为转折点,《金瓶梅词话》以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之死为转折点,《红楼梦》以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为转折点,《儒林外史》以第三十七回祭泰伯祠为转折点……如果没有后来的下坡路和悲剧结局,前面的种种热闹就会变得毫无意义;而如果没有前面的种种热闹,后面的下坡路和悲剧结局又怎会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在这一点上,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也不在此文脉之外。
但这种表现方式,却让读者太受不了。所以面向一般大众的戏曲,常常要以大团圆来结尾,从元杂剧到好莱坞商业片,大都如此,否则谁来买票?又何来票房?
归有光作《项脊轩志》时,年仅十七岁(不算附记),也就是现在高二的年龄。这是怎样的文章奇才啊,也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了。所以,我曾在课堂上开玩笑说,“新概念”作文大赛奖状的反面,应该印上归有光的这篇《项脊轩志》,并说明这是他十七岁时之作。这样,庶几使获奖者们不至于忘乎所以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而我们的语文课本,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到真正尊重作者的写作,真正尊重学生的阅读,选文时不作无谓的增删修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