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者,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
起初以为他们的座次是按照年纪或成名先后排列,后来读到杨炯“愧在卢前,耻居王后”之语,才知道当时是按照成就来排的,杨炯对这个排列不服气,“愧在卢前”自然是虚晃一枪,“耻居王后”是真话,其实就是认为自己该排第一——作为诗人或者作家,一旦计较这些江湖座次,心胸气度便可想而知。
当时名声最著的是王勃(649或650~676)。他才华早露,14岁应举及第,乾封初(666年)被沛王李贤征为王府侍读,两年后因戏为《檄英王鸡》文,被高宗怒逐出府。随即出游巴蜀。咸亨三年(672年)补虢州参军,因“擅杀官奴”当诛(当属被陷害),遇赦除名。其父亦受累贬为交趾令。王勃后来就在去交趾探父的途中,渡海溺水,受惊而死,年仅二十七岁。
他的作品体现了五律与五绝的成熟,《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是其脍炙人口的名作:“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他探父路过南昌,正遇都督阎伯屿在滕王阁大宴宾客,为了夸耀其婿的文才,预先命其婿作了序,宴会时又故意遍请宾客作序,众人心领神会,当然都逊谢不写。谁知轮到王勃,便欣然命笔,写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公不禁叹道:“天才也。”——这位长官懂文学,终于“吾爱吾婿,但更爱真理”,犹不失性情。用来结束全篇的《滕王阁诗》意境开阔,优美悲凉,也是名作:“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多年前登上南昌滕王阁,默念“秋水长天”的名句,悲天地之不仁、人生之无常,犹自黯然不已。
“四杰”之冠如果不是王勃,则最有可能归卢照邻。他是真正的苦命之人。仕途失意,只做过短时间的新都尉,就因恶疾辞官,为了治病他服了丹药,结果反而中毒,以致足挛手废,请大医学家孙思邈诊治也未奏效。他不堪疾病折磨,事先备好墓穴,与亲属诀别,投颍水而死。才四十岁。他的《行路难》《长安古意》等诗,对时间的易逝、人生的无常非常敏感,言人所未言,且气足韵丰,爽利流转,很有感染力。关于他的《长安古意》,留待下文分解,暂不多说。
第三位应该是骆宾王。他当过武功、长安两地的主簿,武则天时左迁临海丞,不得志而弃官。至今儿童能颂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就是他七岁时的作品。他的成名作是歌行体长诗《帝京篇》。光宅元年(684),徐敬业扬州起兵讨伐武后,骆宾王追随,并写了气势磅礴、连被声讨的武则天都惊叹的《讨武曌檄》,不久“敬业败,宾王亡命,不知所之”(《新唐书》)。不过《旧唐书》则谓其“伏诛”(被杀),孟棨《本事诗》记他在钱塘灵隐寺为僧。又一说他投水自杀(唐人张鷟《朝野佥载》)。他的结局成了一个谜。
《本事诗》中记载:诗人宋之问一次在杭州灵隐寺玩月赋诗,吟了两句:“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苦无佳句可续,正沉吟间,来一老僧,说:“何不云‘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据说此僧就是骆宾王。感情上,我乐于接受这种可能。
认为自己该排第一的杨炯,十二岁举神童,当过校书郎。武后时任盈川令,在任上去世。其诗代表作为《从军行》,其诗感人处不多,学界也认为“既不如卢照邻,也比不上王勃、骆宾王……只能在事实上位居‘四杰’之末了。”(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不过,他的境遇略好,也总算活了43岁,比王勃和卢照邻都长——至于骆宾王,就无从比较了。
“四杰”都是少年天才,但都有才而无命。所谓天才,其实未必受上天宠爱,天翻手纵之,覆手亡之,令人不寒而栗。以“四杰”论,才气、成就又与寿命、运气成反比,王勃最早夭,卢照邻最惨,而才气与成就最逊的杨炯,寿命和境遇都最好。难道这是自然法则的一种均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