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大人们叹息某地贫苦，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一不留神，就误念成“地无三日平”，不成话。现在回想，还就说中了：我所居住的省会城市道路施工，经年累月，没完没了。我门前这条路，就没太平过。最后一次拓宽，有关方面信誓旦旦：这回坚决不准再挖。话音刚落，五个月后又挖开了：因为煤气公司有条管道一定得过街。那以后这条街再次失去平静，近年搞“雨污分流”，更是开膛剖肚。

　　这也就经常有机会观看街头施工作业的进步，新的工具设备，新的技术和方法。街头的农民工，有不少大概是上一届农民工的儿子，第二代又在街头日晒雨淋。和上一代农民工相比，他们好像只是多了一个手机。

　　与工具设备的进步相比，有些则是原地踏步。半年前在街头看到的一幕，至今大惑不解。

　　七八个农民工在街头用塑料注水围挡隔离施工区，供水车停在路中央，一中年汉子用水管给空围挡注水。——他们不是先把空围挡排列好，然后用水管依次注水，而是排着队把塑料空围挡拖到那中年汉子面前，注满水后，再吃力地拖到原来的位置去！

　　我疑心自己看错了什么，于是立在那里观察。我没看错，他们的确用了最不可思议的办法。那辆供水车驾驶座上有司机，中年汉子手上的那根水管足有20米，绝对能轻松地走到每一个围挡注水。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这项工作不需要那么多人，也没必要耗费那么多体力；而且，注了水的围挡在地上拖，不安全，也会磨损……

　　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动脑筋的操作法。我带着疑惑去办事了。返回时，看到他们在设第二处围挡，仍然是那个中年汉子立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地在“发水”；那七八个农民工仍然吃力地顺地拖注了水的塑料围挡，默然无声……

　　以我从事体力劳动的经历，我从不敢嘲笑农民工，我只是严重怀疑自己的视力。

　　总得有个原因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给自己的解释是：按我那个算法，至多只要三个工人就够了，可是，马上就会造成另外五六人失业，这对社会稳定严重不利；而现在这种笨办法，可以保证每个人都有事做，都有一份虽然微薄但比较平均的收入。

　　那为什么不换个思路，让工人轮班休息呢？比如放一天假，或者每天少做几个小时的露天工作？即使管理者舍不得给工人放假，组织他们学文化，多识字也是好的。——虽然，我也知道，农民工识了字，会阅读了，对某些人而言，也难管理了。所以农民工进城以来，只闻老板让他们加班，很少听说企业家为他们办夜校的。

　　我冥思苦想。最后想到的是：那个中年汉子很可能是这群人中说一不二的人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哪怕他是错的，谁也没有资格和勇气去纠正。那七八个拖注水围挡的工人，肯定有人看出了这是愚蠢的做法，但是他们不敢说出来，谁要说出来，谁就有可能砸饭碗，不独那个指鹿为马的汉子要收拾他，其他几个也会认为他破坏团结或潜规则；如果他们是同乡，还可能在家乡遇到麻烦。

　　现在，每看到街头的彩色的塑料注水围挡，我就会想起这件事。同时，我也明白，我没有任何资格嘲笑他们，他们只不过是把一个隐藏在社会中的规则用最简单的形式在街头公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