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停课闹革命”期间,闲居无事,常听长沙老家的长辈或表哥说起陈寅恪先生博闻强记的故事。他们操长沙话念陈先生名讳的后一字,或者念成quo(入声),或者念成Ko(入声)。1990年暮春时节,在广州见到陈美延女士,她说,她父亲和家中诸长辈平时说的是长沙话。她想,父亲和杨伯伯(指我祖父杨树达先生)关系好,乡音可能是原因之一。后来听说,陈先生名讳的后一字念què,辞典、韵书中都未收这一读音;也即只标注Kè的读音。查了一下,果然。于是就想,这是否长沙方言转换为普通话的结果呢?
长沙话“恪”念成Ko(入声);而“确实”的“确”有白读、文读两个音。白读也是Ko(入声),和“扩”相同;文读却念成quo(入声),和“雀”相同。“恪”口语中几乎不出现,“确”“雀”却经常说。很可能是,因为“恪”“确”都念成Ko(入声),而“确”又念成quo(入声),因此将不常出现的“恪”也类推念成quo(入声)了。quo(入声)这个音转换成普通话,就成了què,确、雀、却等字都是如此。
旧时长沙有身份的人说话,喜欢用文读而不大用白读,特别是在比较正式的场合。比如“吃”平时读作qia,和“恰”相同;我大伯母给我点心吃,就爱说:“彬彬,给你点心qi!”又和“七”相同了。
类推,包括开始被认为是错误的类推,是语言变化的动因之一。它表现为强势的语言现象推动弱势的语言现象向强势转化。比如,以前英语中不规则变化的动词远比现在要多,在英语向全世界扩张的过程中,很多母语为非英语的人们“错误地”将不规则变化的动词按规则动词那样变化了,因为规则变化毕竟是较为强势的。开始,这些人说的英语被认为不标准,久而久之,却推动了英语的变化。这种类推,生活中比比皆是。北大有位湖北籍的教授,他问别人,你孩子多大了?经常说成你鞋子多大了。因为湖北话把“鞋子”说成háizi,既然“鞋子”普通话应该说成xiézi,那么湖北话与“鞋子”同音的“孩子”,理所当然也该读成xiézi了。我住武汉大学北三区的时候,有次遇见别人用“普通话”问路:“老师,五大三粗怎么走?”我一下懵了。他紧接着问:“北三粗怎么走?”我算明白了,他是问“武大三区怎么走”。原来,“处理”的“处”,武汉话读作qù;那么,武汉话读qū的“区”,普通话一定读chū或cū了(武汉话不分平卷舌)。常听人说“请吃苹果(gě)”“冬天里的一把火(hě)”,都是这种类推的结果。
因为“恪”长沙话口语中几乎不出现,是相对弱势的;“确”却经常说,是相对强势的。既然长沙话读成Ko、读成quo的“确”,普通话读成què,那么将长沙话也读成Ko的“恪”转化为国语的què这一读音,不也顺理成章吗?
笔者产生这一想法有十几年了,一直未能摇笔成文。昨天与我师弟北大孙玉文教授闲聊说起,他是鼎鼎有名的音韵学家,赞同我的说法,拙文于是就出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