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范文照：在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间舞蹈的大师

　　在中国建筑设计师这个群体中，范文照是很特殊的一个。这个特殊，不是因了他的文化背景，而是范文照在建筑设计上，显然有着更多的想象空间，也有着更多的自由灵感，更多的自我批判和反省精神。如果说在“大上海计划”中苦苦地为了凸显中国文化精神而不得不用宫殿式风格作一次民族精神的召魂，那么，范文照给后世留下的建筑，却有更丰富多彩的感觉，它们完整地度过了一个系列：由最早唯老欧洲美学风格马首是瞻的南京大戏院到保留着若干中国文化印迹的青年会大楼，再到将包豪斯精神吃得很透的协发和集雅公寓，最后到十分现代主义的美琪大戏院，这个建筑，如同出于勒·柯布西埃之手，尽管我说的是“如同”。

　　现在我们穿越时空，来到1941年10月的那个夜晚。大戏院已经拉开它的帷幕，它的名字叫作“美琪”，取意“美轮美奂，琪玉无瑕”，即使上海男女不知戏院名字中暗藏的玄机，但他们定然是看到了首映的美国福克斯影片公司的五彩歌舞片《美月琪花》。他们在步入这个有着一望而知的现代主义风格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之前，应该看到建筑物上方呈圆弧形的雨篷，以及同样呈圆弧的建筑形态，还看到了建筑物的立面上有呈垂直线条的长窗，平直凹凸使之成为建筑的中心，那应是范文照的良苦用心。当他们步入戏院之中，他们又看到了“美琪”的“空间富于变化、转换自然流畅”的平面布局，“圆形门厅高达两层，两翼连接观众休息厅和穿堂，右翼穿堂尽段设有螺旋形扶梯，二楼休息厅平面采用回廊式布局”。上海男女很快地便沉浸在了《美月琪花》的美妙意境中，他们渴望着尽快地将自己催眠乃至麻醉，那是因为他们与这个上海、这幢建筑都将一起迎来一个黑暗时期。

　　上海的第一次“恐怖演习”发生在虹口，接着，日军便在虹口、南市、闸北、沪西、南京路和法租界的环龙路（今南昌路）、华龙路（今雁荡路）等处轮番实施“恐怖演习”，你完全可以设想，那因不得不参加“恐怖演习”而躺在金神父路（今瑞金南路）上的上海市民，他们中或许便有着不久前还在美琪大戏院中观看《美月琪花》的观众，也因此，由范文照设计的美琪大戏院，因了置身于“恐怖演习”的恐怖语境中，这让它更多地不仅对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社会情状作了刻画，也让它承载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特殊情感，它便显得格外地意味深长。

　　如果说，美琪大戏院是范文照对自我建筑思想作的一个断然总结，那么，1930年落成的南京大戏院与1931年落成的青年会大楼则可以看作是他建筑思想的一个分水岭，在这之后，他将自己的脚步迈向了现代主义的那条道路，在这之前，则是一个相对坚定的古典建筑美学的捍卫者。先说南京大戏院。落成于1930年的这个建筑，风格上是毫无疑义的西方古典主义，虽然这种古典主义已经不那么纯正。范文照使得它的平面别具匠心，没有遵守一丝不苟的古典建筑美学约定，甚至都不是一个四方体，建筑东北向还有第五个侧面。这个有些怪异的造型，或许源于范文照设计时的某种闪念，那一刻，他一定将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教授们的种种教导抛在了脑后。

　　步入大门，拾级而上，这一回范文照将老欧洲建筑审美进行到了彻底。雍容华贵的气息扑面而来，淡黄的灯光下，可见一个乳白色石头打造的恢弘空间，还可见整整16根科林斯柱子围绕着整个大厅。从玻璃窗中流泻而进的天光，辉映着大厅，辉映着二楼演出厅前的回廊，抬头可见十字拱顶，天花板上有很艳的蓝，以及大量的金色花纹，这使得整个空间充满了一种贵族气氛，欧洲皇宫般的贵族气氛。“海上蓝”，正是范文照的独特审美情趣。

　　一年后，在当年周泾浜填埋后修筑的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和八仙桥菜场的一边，范文照又设计了一幢新楼，那新楼便是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大楼，上海人的习惯叫法是：八仙桥青年会。1931年，倘若你是上海青年会的一名积极分子，你将欣欣然地走入这里，你先看见的是花岗石的楼梯、布满中国古代花纹的扶手以及二楼大礼堂前古色古香的门窗，你一路而去，仿佛步步生花，还仿佛感觉到了石头中沁出的那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