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法国布列塔尼大区的首府雷恩,在米兰·昆德拉也曾执教过的雷恩二大的教室里,我正给中文系诸生讲解着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文章不长,才百把字,读读讲讲,讲讲读读,很快就教完了。照例问有什么问题,一同学奋然举手:“老师,不过是春天的一次普通聚会而已,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李白干吗要从天地万物、光阴百代说起,说得那么热闹那么隆重?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大家面面相觑,神色犹豫,显然都有同样的疑惑。
问题问得突然,也问得尖锐。在中国乃至日本、韩国的大学课堂上,我不记得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我敏感地意识到,这肯定又是一个涉及中国文化特征的问题,深入下去当有别样的收获,不能仅以“发端数语,已见潇洒风尘之外”(《古文观止》)之类泛泛之语来应付。
这种写聚会先从风景写起的做法,或者换句话说,把人物放在风景中来表现的做法,再换句话说,以风景的宏大来反衬个人的渺小的做法,其实并不是从李白开始的,而是始于六朝,始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这是六朝隋唐风景描写的一个基本特点。那也是一次在春天的自然中举行的聚会,美丽的风景让人联想到了宇宙万物,联想到了古往今来: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风景之宏大美丽,使人觉得自己渺小;风景之亘古如斯,使人觉得生命短暂,于是风景的“可乐”就变成了“可悲”,这就是《兰亭集序》的主旨之所在。所以后来明代的袁宏道的《兰亭记》,便把《兰亭集序》的这一主旨揭示了出来:
古今文士爱念光景,未尝不感叹于死生之际。故或登高临水,悲陵谷之不长;花晨月夕,嗟露电之易逝。虽当快心适志之时,常若有一段隐忧埋伏胸中,世间功名富贵举不足以消其牢骚不平之气。
而初唐王勃的《滕王阁序》只用了一句话,便概括了这种宏大风景与渺小个人的对比,以及心境从“可乐”至“可悲”的推移: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宇宙之无穷”让人体会到了“盈虚之有数”,所以风景引发的心理反应是“兴尽悲来”,接下来顺理成章的便是李白的“及时行乐”了。如果把风景之“可乐”与“可悲”相比权衡,我们甚至不知道何者为得何者为失。类似的宏大风景与渺小个人的对比,以及心境从“可乐”至“可悲”的推移,也出现在苏轼的《赤壁赋》中:
客曰:“……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但是作为苏轼作品乃至宋代文学的特色之一,便是用哲学的达观来消解悲伤的情感,所以接下来就是一段著名的“变”与“不变”之论: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宏大风景与渺小个人的区别被苏轼轻轻消抹,但区别的消抹仍以区别的存在为前提。至此,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发挥得题无剩意了,中国文学对风景的表现期待着新变。
推而广之,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家”本居宣长提出的“物之哀”论,其实也无非就是对这种宏大风景与渺小个人之关系的日式解读。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这些作品中提到的聚会,大都是在自然环境中举行的,而不是在室内举行的。如果聚会只是在室内举行,比如说欧洲人喜欢的沙龙,那当然不会有什么风景,人就是聚会场所的一切,从而也就不会联想到天地万物;但中国文人所写的那些聚会,恰恰都是在自然环境中举行的,所以他们首先直面的便是风景,首先联想到的就是天地万物。
有了这样的风景与个人的关系,那么也就不难理解,从隋唐开始兴起的中国山水画,为何总是让风景布满整个画面,而把人物都画得很小很小,成为风景中隐约的点缀,乃至一时竟难以找到。与此对比鲜明的是,在同时期的欧洲绘画中,人物永远是画面的主角和中心,风景至多只是背景或陪衬。有人不满于观众忽略了蒙娜丽莎背后的风景,可这不是一个容易理解的“误读”吗?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于美人迷人的微笑,谁还会去注意其背后朦胧的风景呢?对比中西古典绘画,可以分明看出风景与个人关系的不同。
在法国文学中,18世纪的卢梭,“第一次在英国以外的小说中表现出对大自然的真正感情,以此取代谈情说爱的客厅和花园”。在其书信体小说《新爱洛绮丝》(1761年)里,出现了对于美丽的自然风光的描写,这一切皆起因于卢梭的故乡日内瓦,那阿尔卑斯山和日内瓦湖的美景:“你只要向周围望一望,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对自然的热爱从这里一直传遍整个欧洲。这里是卢梭的家乡,是他的《新爱洛绮丝》取景之处。就是这样的景色取代了摄政时期的那种写景。”(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卷,第18-20页)而伴随着风景的引入而出现的,则是对于感情的细腻而感伤的描写,这成了后来风靡一时的浪漫主义的源头。
卢梭首先影响了紧随其后的夏多布里昂(现译)。“不难看出夏多布里安第一部作品(《阿达拉》,1800年)和卢梭著名小说之间的联系。夏多布里安首先承袭了对大自然的热爱;他对北美景物富有浓郁色彩的描绘,脱胎于卢梭对瑞士风光的描绘。但卢梭与夏多布里安在写景方面也有不同之处,夏多布里安写景时对男女主人公情绪的考虑要多得多。在内心感情的波涛汹涌时,外界也有猛烈的风暴;人物和自然环境浑为一体,人物的感情和情绪渗透到景物中去,这在十八世纪文学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同上,第20页)“一个作者花几页篇幅来描绘自然风景,这在当时是显得很奇特的。”(同上,第7页)
紧随着法国文学的前进步伐,法国绘画中也开始出现了风景画,风景成为画面的主角,人物则退而为配角。米勒、巴比松画派等,都是卢梭、夏多布里昂的传人。
夏多布里昂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在他的作品中洋溢着浓重的感伤情绪,而这与“风景的发现”具有极为密切的关系。正是在宏大的风景面前,个人才会显得那样渺小,于是便会“兴尽悲来”,这其中的原理,与中国的文学是一致的。如果硬要把“浪漫主义”的帽子戴到中国文学的头上,那么最恰当的头颅,其实就是本文前面所提及的那些作品,它们把渺小的个人置于宏大的风景面前,从而体会到了难以排遣的绝望和忧伤。就此意义而言,中国文学中的“浪漫主义”,比欧洲文学中的早了何止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