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最冷的冬天

　　四年前的那个三九，是我一生中最冷的冬天。 

　　那年春节前，婆婆病重，我带女儿莹去芜湖看望她。女儿看见奶奶奄奄一息的样子，心里很难受，她要喂奶奶吃饭，拿勺子的手却不停地颤抖。晚上回到家，刚吃完饭，她就喷射性地呕吐。我大惊之下，感觉这孩子有问题了，第二天就赶回上海做检查。晴天霹雳，检查结果，她患了脑胶质瘤。医生说因为肿瘤很大，不开刀估计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开刀也不一定能成功，让我考虑是否要手术？

　　听了医生的一番话，我心痛得几乎窒息。莹为了我和她爸有个幸福的晚年生活，从银行考到法国攻读国际金融，希望毕业后有较好的收入，能为我们在上海买房子，过好日子。她一直在努力工作，努力学习，现在却危在旦夕！我可爱的女儿，我怎么会轻易放手！

　　莹看出医生和我谈话时有意避开她，也清楚自己患了大病。回家的路上，她突然站住，用坚定的眼光看着我，轻轻地说：“妈妈，如果我真有万一，请你一定要把我所有的器官都捐献出去，你和爸爸一定要好好地过下去！”听了她的话，我心如刀绞。

　　莹的病，其实是在法国种下的病根。有一次上学时被自行车撞倒了，头上鼓个包，当时只是有点痛，学习又忙，她也没在乎。后来慢慢感觉记忆变差了，还以为是学习重，年龄大的缘故。回国后，一段时间精神状态愈来愈不好，我带她去看病，医生说高学历的人，找工作一时又不顺心，肯定是患了忧郁症。后来在她上班时摔倒过三次，她怕我担心，也没对我提起过，就当忧郁症治了。得知奶奶病危，她一激动，病终于爆发出来了。

　　你女儿真是懂事

　　在华山医院开刀的前一天下午，为了第二天的手术，医院派来的理发师要为莹剃头。当她坐在椅子上面对病房雪白的墙，当理发师傅给她肩头围上雪白的披布，我的心揪紧了，无力地瘫坐在了病床上。这时，莹却回过头，对着我做了个俏皮的笑脸，我也勉强挤出个笑容回她……

　　我看着理发师第一刀下去，一条白花花的头皮露出来，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淌下来。我真担心莹看见自己的一头秀发没了，只是光溜溜的大脑袋会崩溃，可是，剃完头，她却满面笑容地问我和病房里所有的人，“我是不是剃了光头也很漂亮？”当她进病房卫生间要冲洗头的时候，我真担心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痛哭。可她马上又退了出来，笑眯眯地和大家打招呼，“对不起，我洗澡时会影响你们方便，有谁需要的话可以现在先用。”大家都强作笑颜地劝她快洗浴，不必顾及他人，而后又都唏嘘不已。 

　　第二天早晨八点莹就要进手术室了。七点半，医生让我赶快去门诊大楼拿昨天的化验报告。我连奔带跑地去，拿到报告后飞也似的跑回病房，却看到床上的莹不在了，爱人和亲友也一个不见，我愣住了！病房的人告诉我，她进去了。“啊！”我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倒在病床上哭喊着：“为什么不等我一会？为什么不等我一会啊？”病房里的人围着我，安慰我。邻床的病友阿姨噙着泪水说：“你女儿真懂事，真坚强。临走时还关照我，到手术的那天不要害怕，可能她不能送我进手术室了，但要相信医生，我们会一样健康地走出医院。”

　　女儿就是这样善良懂事。昨天她还关照爸爸和表兄弟们，在她手术后不清醒的日子里，代她照顾好我，要让我吃好，睡好。可是，我现在没能送她进手术室，如果有个万一……我都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啊！

　　二十四天一世纪

　　第一次手术后，因为左脑瘤子割掉，右脑一下子没了依靠塌了下来，又开了第二刀，打开了右脑。两次打开颅脑引起了感染，莹手术后就高烧了，到苏醒时共昏迷了二十四天。二十四天，漫长如一个世纪！ 

　　医生查房，怎么叫唤莹都没反应，拧捏她也没动静。医生说，家属必须要和她多讲话，要交流，不能让她这么昏睡。于是，我和爱人天天趴在她耳边呼唤她，和她诉说，鼓励她，对她说着病愈后的美好未来。

　　手术前，我答应过莹，等病理报告出来，一定要如实告诉她的病情。术后第十天，喂她水怎么也不下咽，嘴抿得紧紧的，我感觉得到她是在抗拒。看着她干裂的嘴唇，我不知所措。突然，我想到了对她的承诺，便伏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宝贝，对不起！妈妈忘了告诉你，病理报告出来了，你得的是脑胶质瘤二级，很轻的一种病，医生说只要配合治疗，今后健康是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好好地吃，好好地养，很快就能康复的。”说完，我看到她的眼角流出了晶莹的泪水，我知道她听到了！当天喂她稀饭的时候，勺子就能送进嘴里了。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走到病房走廊的尽头，失声痛哭了一场。

　　但是过后，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还是没有反应。我就拿MP3来，插上耳机，放她喜欢听的音乐。听久了，医生说她会累的，你就和她讲讲话吧。我想起她小时候最爱听我唱歌，母女俩常对着小录音机开演唱会。于是，第一天，我唱《军港之夜》给她听；第二天，我唱《大海啊故乡》给她听；第三天，当我唱《妈妈的吻》时，轻轻地抚摸着她臃肿的脸，只见她的眉毛抖了一抖。听见了，她听见了！我马上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指无力地动了动，瞬间，我流下了欣喜的泪水。整整二十四天啊！

　　她又走上社会了

　　女儿勇敢地熬过了治疗期的一切疼痛。有一天晚上，我带她到小区外面散步晒太阳，要给她戴上病友的女儿赠送的假发套，她微笑着说：“不用，我总要面对今后的一切。”走在马路上，我随手把用过的纸巾往垃圾筒一扔，纸掉在地上，我没在意，莹却转身弯下腰将纸捡起，认真地扔进筒里。我看了好惭愧，但又好激动，我的女儿回来了！ 

　　一年后，莹的病情稳定了，可以让她出去适当活动了。可她天天闷在家里，沉默寡言，精神不振。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可奈何之下，我悄悄地去找她原来就职的会计事务所的吴总，把莹的情况向他细说，请求他能让莹回去上班。我并不是要她上班挣钱，为的只是让她能有个地方好去，可以和人交流沟通，可以做她力所能及的事，哪怕没有一分钱的报酬。吴总欣然答应，并且很诚恳地说，她随时可以来上班。 

　　可是，我回到家却无法开口。我知道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是不会走出家门去上班的。我想，必须从我做起！我已是一个近六十岁的人了，找工作很困难，而且要找个不坐班的、可以有时间照顾女儿的事。正巧，弄堂里贴着保险公司招聘的广告，我就找到保险公司毛遂自荐。他们答应我可以留下，但必须通过全国保险营销员的资格考试，拿到保险代理从业人员的资格证书。当我走进几十号人的课堂里时，年轻的学员们和培训老师用诧异的眼光望着我。我自信地一笑。

　　在七天的授课期间，我每天安排好莹的饮食起居，早出晚归。寒冬腊月，晚上女儿睡觉了，我就披着厚厚的大衣，坐在老屋四面透风的厨房，做卷子做到深夜。有天半夜，莹起来上厕所，看我还在认真答题，就劝我别熬夜了，安慰我说：“那么大年纪了，考不出来没关系。”我笑着说：“那不行，老师说了，我考出来了，他要请我吃饭呢。”最终，我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莹兴奋地说：“妈妈最棒！”我哈哈地笑着说：“你才是最棒的！老天都知道，没什么能难倒我们！” 

　　在我的带动和鼓励下，她克服了绝症病人的自卑心理。一天早晨，她戴上帽子，穿着整齐，和我手挽着手走出家门。我们上班去了，莹又走上社会了。上班的第一天，她得到同仁们热情洋溢的欢迎。他们拥抱，他们欢笑，当他们为她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时，她激动得热泪盈眶。 

　　现在，因为手术后遗症，她患上了癫痫，药物治疗后，病情控制得很好。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害怕吗？她说，我怕，但我每天会用开开心心地生活来面对它！她现在的记忆力已不适应原来的工作了，又换了相对轻松的工作。为了让自己能充实些，她又参加了绘画学习。在班里，她的年龄可以做不少同学的妈妈了，但她认真地学，刻苦地画，经过短短一段时间的学习，已经能画出蛮像样的画了，得到了老师的好评，同学的赞扬，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心灵的快乐。

　　有一天，我惆怅地问莹：“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福在哪里呢？”她骄傲地回答：“有你和爸爸，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哦，这就是我的女儿，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