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郑文林 1960年3月提前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并留系任教。曾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编审。出版有《郑文林学术理论文存》。1992年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1997年获首届“百佳出版工作者”称号。
张腾霄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人民大学主持工作的常务副校长,校党委书记,著名教育家。上世纪50年代末,他被打成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分子”,60年代初被平反后,他没有再回校部当领导,而是要求到哲学系工作,为系主任兼党总支书记。这期间我和他打过一回交道,谁知以后竟引起了一场风波。
1960年年初,我和年级一些同学被通知提前毕业,分在哲学系各教研室当助教。当时哲学系正处于大发展时期,就是这样,教师还是不够,于是从1960年、1961年的本系和外系毕业生中,又留了一二十人分在各教研室当助教。这些新留的助教大都是团员,于是系党总支决定成立哲学系教师团支部,并指定我当团支部书记(当时我已入党)。一次团支部组织生活会上,大家都要求新任系主任张腾霄就入党、业务提高问题来给大家讲一次话。我将大家的要求去和张腾霄讲了,他很痛快地应允。他问我讲点什么?我说就两条,一是入党,二是业务如何提高。
这次讲话在1962年的秋天进行。张腾霄首先问了大家的情况和要求,之后他就说了以下这番话:
他说,大家提的问题和要求,就是一个“又红又专”问题。这个问题上有偏向,就是首先讲“红”,忽视“专”;甚至说有“红”才能“专”,这是叫你们做一个“空头政治家”。他说,“红”是什么?就是爱国,为人民服务。拿什么去爱国,为人民服务?就要有本领,有业务,就要有“专”。没有本领,没有业务,没有“专”,光喊“红”,“为人民服务”,都是空的。因此张腾霄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没有“专”就没有“红”。张腾霄这话令我当时吃了一惊,这是过去从没有听到过的。
由此张腾霄讲到了“入党”和“提高业务”的关系。他说,你们要求入党是好的,但要有所表现;怎样表现,主要就是提高业务,苦读书。业务提高了,课讲得好,能写出有见解的论文,甚至著作,你的入党问题就好解决了。你不努力提高业务,拿不出东西,整天浪费时间去读那些政治小册子,你是入不了党的。
接着,张腾霄谈到了我们这些助教的“发展前途”,他说:你们别以为在人大哲学系好混,当了几年助教就自然会升讲师,再当几年讲师就会升副教授,最后会当上教授。不会这样。做了几年助教会提个讲师,这有可能;但再往上当个副教授,就不一定了,你没有研究成果,没有著作,是当不上副教授的;至于当教授,更是难了,没有有影响的研究成果,是当不了教授的。
张腾霄又进一步对我们“加码”:你们如果不努力,就是在助教的岗位上也混不下去。你们都看到了,今年(指1962年)我们在应届毕业生中留了两个人在系里当助教,而从现有助教中淘汰了两人出去;以后每年我们都会这么做,作为我们系里一项长期政策。就是说,你们如果不努力,每个人都会有可能被淘汰出去。
张腾霄讲的这番话,对我们这些小助教震动极大,压力大极了。他的这次讲话后来传了出去,在系里青年教师中也引起了震动和压力。
以我来说,当时我已结婚,爱人哥哥在清华大学当老师,每个星期天,他总要叫我们去玩,可每次晚上回来,当我看到我住的集体宿舍每间屋都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苦读时,我就有压力和自责:我又浪费了一天时间!
我不仅自己要努力读书提高业务,在团支部书记的工作上,我也把张腾霄的讲话作为指针,就是一切为了提高业务,给业务让路。当时中国哲学史教研室的助教方立天,正开始学习佛学,每周要去中国佛学院听佛经课,可有时我们要过团组织生活,他就常向我请假,我也一直准他假。还有中哲史教研室另一名助教张立文,非常用功勤奋,还常写论文向报刊投稿,可因为他刚学中哲史不久,水平不到位,因此常被退稿。他所在教研室党支部书记为此说他有“资产阶级名利思想”,找到我,要我们教师团支部开会批评帮助他。我想,想写文章发表,提高业务,不正是张腾霄要求的吗,怎么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呢?我就压下没有开,也没有告诉张立文。以后几十年,我们这个哲学系教师团支部出了不少人才,像上面提到的方立天、张立文,还有后来的方克立、郑杭生等等,现在都成了中国哲学界和学术界的领军人物。我想,这和张腾霄的这次讲话精神影响不无关系。
可是不久以后,随着对“重提阶级斗争”的贯彻和发展,张腾霄这次讲话就成为问题并被当成一个“事件”来抓了。
1964年春天,哲学系新任党总支书记把我从“十八所”(1963年我被上面抽调到这里参加当时的“反修”理论工作)专门叫回学校,向我详细调查了解张腾霄这次讲话的情况,还问我有没有记录?我说有,是记在本上的,他叫我拿给他看。我找出给了他。后来听说,系里还专门为此开了批判会,张腾霄就他的这种“白专道路”作过几次检查。
以后我被调入新成立的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人民大学又来人找我外调,还是张腾霄的这次讲话。我如实讲了有关过程和讲话内容。他们说,张腾霄的“问题”非常严重,他在哲学系搞“白专道路”,他的这个讲话,在全国都够得上是个“典型”。
几十年后的现在来看,张腾霄的这次讲话和他在哲学系一系列办系思想和措施,在全国是够“典型”的——不过是正面的典型。在当时那种情势下,他能说出这番话,出台这些措施,表现了他求真务实的教育思想和气魄,是非常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