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上海的人把喝水叫吃茶。因为我的故乡在安徽,所以父亲对安徽的茶叶始终是情有独钟。父亲那时候最爱喝的是祁门红茶。他的一些战友到上海常给他带一些暗红色的散发着清香的祁红茶。我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知道喝开水和喝茶实际不是一回事。我那时朦胧的概念中,只有安徽才出好茶,而好茶就应该是祁门的红茶了。
我在安徽插队的时候,曾经到我的同学储福金那里去。储福金今天已经是江苏的著名作家了。他那时候在金坛县插队。他用茶叶招待我,泡的是金坛出的茶叶。那茶水的香味和色泽是我从来不曾品尝过的。储福金说,碧螺春和龙井两大名茶出在苏杭,是和江南秀美的山水有关的。天下的好茶应该算是在江南了。我当时很是不服气,立即向他列举了安徽的所有的茶叶,如黄山的毛峰、六安的瓜片、太平的猴魁、霍山的黄芽、九华的毛尖、岳西的翠兰、祁门的红茶等等等等,储福金倒也认可。我们于是相互一笑,重品新茶。
但那时候,我却忽视了今天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最好的安徽的一款茶叶,那就是安徽石台县的古典名茶雾里青。我有幸去了一次石台。我好像一下子就走进了雾里青的历史。空气中到处溢着茶香,清新的茶香使人的精神也好起来了。进茶厂里,看师傅炒茶。只见一排边几只炒锅,灶下烧着山柴,一只只炒茶锅里翻动着杀青的茶叶,也翻动着师傅灵巧的手。就着刚起锅的雾里青热茶泡上一杯,正像古诗所说:“一盏嫩蕊绿竹意,两心肝肠寸断情。”
我的思绪于是就被雾里青带得很远很远了。我想象着从明武宗正德三年的春天起,它被列为贡品,被挑夫从仙寓山古徽道挑到山下,装上船,顺秋浦河而下在池州再上大船,顺长江西下再转入京杭大运河直至进入紫禁城的艰辛;我想象着1745年它从广州登上哥德堡号商船,在去瑞典的途中不幸船沉身陷大海却又在三百年后被打捞出来,依然以独特的清香使人回味百年的遥远的历程;我想象着瑞典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再造哥德堡三号商船,经过十个月的环球航行,横跨三个世纪的历史时空,终于把雾里青搬进了瑞典皇宫的盛举;尤其是当我想象着当时在瑞典访问的国家主席胡锦涛携手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共同登上哥德堡商船出席返航仪式时,不禁悠然神往。在中国千年的茶叶历史上,恐怕也只有雾里青有着这样独特的传奇故事了。
雾里青金芽肥嫩、绒豪披露、嫩香袅袅、滋味鲜醇。把它捧在手心里看去,直觉的它绿得剔透,实在舍不得泡了去。而泡在水里,更显得它的汤色浅黄明亮。真是“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了。
在石台时,我真想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对雾里青说,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我想把你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个明白。但面对那群峰逶迤、雄峰叠翠的茶山;面对那风光原始,鸟语花香的茶园,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在云里雾里了。我的身心往往会飘飘荡荡,觉得好像与大自然交汇在一起了。我又怎么能够看得清!
有人好酒,有人好烟,有人好画,也有人好邮票,各人之好都算有缘。我很难说好茶,但觉得这一生和雾里青倒是有缘。想着有一天,退了休,端一杯雾里青茶,捧一本读不厌的书,也便是最大的福缘和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