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带游侠风格的无赖少年，变成一位自律甚严的济世仁者。这个巨变之后，作为官员的韦应物勤政爱民，颇有贤名。但他还时时反省，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其实，当时兵乱不息、满目疮痍，作为中下级官吏的他根本无能为力，但他那颗正直而敏感的心就是觉得愧疚不安。《寄李儋元锡》中的这一联非常著名：“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仁者心肠，令人动容。沈德潜对此联的评语令人感动：“是不负心语。”“不负心”就是“有良心”的意思。确实，韦应物为官、为人都“不负心”。这也许是他作品中那股清气、那股暖意的一个源头吧。

　　关心时局，忧国忧民，心怀悲悯，又无能为力；看清当时上层的糜烂与官场的黑暗，但对作为天下一统代表的唐王朝心理上无法否定，事实上更无力反抗；加上宦海沉浮、多次罢官、疾病缠身、中年丧妻等不幸……在这样足以摧毁人的现实重压之下，心必须寻找自己的出路，哪怕只是一个可供喘息的小角落。

　　韦应物为自己的心灵找到的出路是：隐逸，参禅修道。热爱生活、留存暖意的“田园”也好，看淡世情、淡然寂寞的“幽绝”也罢，都是这两条出路上盛开的花。山花次第，山路掩映，渐行渐远，时官时隐的韦应物事实上完成了人生的第二变：成了一位清心寡欲、清幽平淡的隐者。 

　　隐居，或者人在官场却借歌咏把心绪放在田园山林之间，这容易让人想起陶渊明。韦应物确实热爱陶渊明，而且苦心追摹陶诗。他有的诗，在题目上就标明是“效陶体”“效陶彭泽”。他学习的成果如何？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很接近，“直朴处最近陶公”（沈德潜）、“去陶自近”（刘辰翁）；另一种认为可以乱真，“只此四句，便是渊明”（袁宏道）、“入陶集中不可辨”（桂天祥）。

　　来看看他标说仿效陶渊明的一首——《效陶彭泽》：霜露悴百草，时菊独妍华。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浊醪，日入会田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

　　再来看看被认为最体现他本色的《幽居》：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

　　《幽居》虽未标明“效陶”，但酷似陶渊明，且由于发自内心，且巧妙融入了谢灵运的语言色调，完全确立了敛华蓄味、淡处见腴的风格。

　　韦应物确实“体裁情韵，俱逼渊明”（袁宏道），“‘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等语，未尝拟陶，然欲不指为陶诗，不可得也。”（贺贻孙）但与其说其诗仿陶渊明炉火纯青，不如说其人与陶渊明颇为相近。说到底，技巧不是决定性的，决定作品品格和风格的，永远是作品背后的那个人。“不特其诗效陶，其人亦陶也。”（王尧衢《古唐诗合解》），正是韦应物与陶渊明颇为相近的真率自然的天性和“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生活态度，使其诗宁谧清淡、古朴自然的。

　　至于参禅修道，则像一种底色，或浓或淡地铺设或晕染在他不少诗的字里行间。如《夜偶诗客操公作》：尘襟一萧洒，清夜得禅公。远自鹤林寺，了知人世空。惊禽翻暗叶，流水注幽丛。多谢非玄度，聊将诗兴同。又如：《答崔主簿问兼简温上人》：缘情生众累，晚悟依道流。诸境一已寂，了将身世浮。闲居澹无味，忽复四时周。靡靡芳草积，稍稍新篁抽。即此抱馀素，块然诚寡俦。自适一欣意，愧蒙君子忧。

　　这样的诗，“清微简淡，真使人人自远”。（袁宏道）“远”，是挣脱尘世羁绊，能做到使读者“远”，是因为他自己的心，早就“远”了。恰巧读到一篇文章谈爱因斯坦的处世哲学：“如果不能和社会上的坏东西完全绝缘，不妨尝试着放弃对他们的兴趣——不论是无奈的抱怨还是激烈的反对——不跟它们结缘，从而能够于恶劣的境遇里，‘在自己的空气中自由呼吸’。”（黄德海《爱因斯坦——“你站在我的心中对我说话”》）

　　不论将之唤作“疏离”或“独善其身”，这种处世哲学都让我想起韦应物，他以一种宁静自处、淡然自适的风度和幽美清寂、平和闲雅的诗作实践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