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有一首诗歌得了什么大奖,可圈内人并不买账,上门叫板,提出要一对一单挑。谁是当代第一,这个话题其实很无聊,没人会一本正经对待,好比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不说当代有第一之争,古人也何尝不争,不过不是争自己的,相反,是为自己所推崇的古人的作品而争,温文儒雅,从容不迫,争论绵延了数百年之久,但结果还是各争各的,迄无定论。
争论的起因
这场争论的始作俑者是明后七子的李攀龙(于鳞),因为他将王昌龄一首题为《出塞》的诗取为唐人七绝第一。其诗曰: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是一首各家选本都不会遗漏的名作,与其他的边塞诗不同,很能鼓动人心。而后来的诗论家也不吝赞美之辞,如黄生的《唐诗摘钞》说:“中晚绝句涉议论便不佳,此诗亦涉议论,而未尝不佳。此何以故,风度胜故,情味胜故。”施补华《岘佣说诗》也说:“‘秦时明月’一首,‘黄河远上’一首,‘天山雪后’一首,皆边塞名作。意态雄杰,音节高亮,情思悱恻,令人百读不厌。”
想必李攀龙当时也不止读了多少遍,比较了多少遍,方始最终敲定。
明代的反响
当然不久就有响应,同是后七子的王世贞(元美),在他《艺苑卮言》中措辞委婉地说道:
李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
与王世贞否定之“否定”不同,他的弟弟王世懋(敬美)却斩钉截铁,表示异议,他在《艺圃撷余》中这样明白写道:
于鳞选唐七言绝句,取王龙标“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第一,以语人,多不服。于鳞意止击节“秦时明月”四字耳,必欲压卷,还当于王翰“葡萄美酒”、王之涣“黄河远上”二诗求之。
两兄弟的态度值得回味:他们一开始几乎是一致的,但王世贞中途变了计。这就涉及对诗的写作应当具有怎么样的审美意趣的话题。
清代大诗人赵翼曾提出对诗的总体审美要求是:“句中有意,句外有气,句后有味。”反观“秦时明月”不免以议论为诗,只是虽“涉议论而未尝不佳”,可见王世贞一开始说“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似乎有所保留,然碍于老朋友,在“若以有意无意”求之这一点上改变了初衷,做出了妥协,其实两面都不讨好。而王世懋坚持己见,另外提出了两首作为唐诗绝句第一的候选作品。两首都题作《凉州词》,一首是王翰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另一首是王之涣的: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到玉门关。
前一首王世贞《艺苑卮言》称道说:“‘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李锳《诗法易简录》也说:“意甚沉痛,而措语含蓄,斯为绝句正宗。”《唐人万首绝句选》则有宋顾乐之评曰:“气格俱胜,盛唐绝作。”
后一首有吴逸一《唐诗正声》的评语:“神气内敛,骨力全融,意沉而调响。满目征人苦情,妙在含蓄不露。”又有黄生《唐诗摘钞》的论说:“王龙标‘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李君虞‘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与此并同一意,然不及此作,以其含蓄深永,只用‘何须’二字略略见意故耳。”薛雪《一瓢诗话》则曰:“苦思妙响,尤得风人之旨。”而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凡例》更称:“摩诘、少伯、太白三家,鼎足而立。王之涣独以‘黄河远上’一篇当之,彼不厌其多,此不愧其少,可谓拔戟自成一队。”以王诗之一抵过三家之百,正所谓倾倒备至的了!
持反对意见的当然不止王氏,如同时代的胡应麟,他的《诗薮》就说:“‘秦时明月’,在少伯自为常调,于鳞不察而和之,非定论也。”明末胡震亨《唐音癸签》也说:“王少伯七绝宫词、闺怨,尽多极诣之作。若边词‘秦时明月’一绝,发端句虽奇,而后劲尚属中驷。于鳞遽取压卷,尚须商榷。”可谓持平之论,对照后来赵翼意、气、味三者的要求,这首诗虽然大气盘桓,风度不凡,但也许是兴味稍薄,总令人感到欠缺了些什么。
的确,不说别的,单说在人称“七绝圣手”王昌龄自己的诗集中,将“秦时明月”作为压卷是否压得住也是个问题。譬如最著名的那首《长信秋词》: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朱庭珍《筱园诗话》指出此诗:“用意全在言外,而措辞微婉,浑然不露,又出以摇曳之笔,神味不随词意俱尽,所以入妙,非但以风调见长也。”以委婉含蓄之笔,传哀怨悱恻之思,是王昌龄所独擅,如今李攀龙舍彼之长、扬彼之短,胡震亨的质疑有根有据。
清代诗评家钟官城《观我生斋诗话》说:“七绝须有气有神,而其入妙尤在于声。要以平常语写出深情,而音节铿然,读之有弦外之音,斯为合作。”那末,王世懋上面所举的两首《凉州词》是当之而无愧色的。
世懋为何不以李攀龙称赏“秦时明月”四字为然呢?原来诗歌到了尊唐抑宋的明代,李攀龙是用盛唐的调门写他明代的诗最成功的一个,甚至有人说他写的诗比唐诗还要唐诗。秘诀就是在诗中多用地名人名,加之格调严整,增加了诗的庄重感和分量感。譬如他的《塞上曲送元美》:“白羽如霜出塞寒,胡烽不断接长安。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陈子龙曰:“不愧盛唐。”《席上鼓饮歌送元美》:“碧天无尽白云孤,到日扁舟落五湖。不见蓟门秋草色,愁心明月满姑苏。”宋征舆曰:“置之江宁集中,不复辨矣。”又《寄元美》:“渔阳烽火暗西山,一片征鸿海上还。多少胡笳吹不断,秋风先入蓟门关。”李雯曰:“何减龙标。”又《和聂仪部明妃曲》:“天山雪后北风寒,抱得琵琶马上弹。曲罢不知青海月,徘徊犹作汉宫看。”宋征舆曰:“明妃曲得此方称。”然而,他的诗好之者虽众,卻不避模拟剿袭,能入而不能出,千篇如一,读之令人厌倦,不得不说王世懋是切中了他的七寸要害的。
清人的意见
清代初期,主盟海内诗坛数十年的王士禛首发其难,通过编定《唐人万首绝句选》一书推出了他的意见:
七言初唐风调未谐,开元、天宝诸名家无美不备,李白、王昌龄尤为擅场。昔李沧溟推“秦时明月汉时关”一首压卷,余以为未允。必求压卷,则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绝句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
王士禛意在否定李攀龙的主张,一口气举出四首压卷之作,诗的题材也不限于边塞一类了。他用王昌龄的“奉帚平明”替代了有争议的“秦时明月”,保留了王世懋的“黄河远上”,余兴未尽,又添上了他心目中的另外两首盛唐杰作。不过王维的“渭城朝雨”,同他所写的很多律诗总不时有失粘的毛病一样,严格说来,只是一首“永明体”时代的旧货,算不得初唐以后的近体绝句的,但的确是一首千古传诵的名作: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明代李东阳《簏堂诗话》指出:“作诗不可以意徇辞,而须以辞达意。辞能达意,可歌可咏,则可以传。王摩诘‘阳关无故人’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外。必如是方可谓之达耳。”吴逸一《唐诗正声》也说:“语由信笔,千古擅长,既谢光芒,兼空追逐,太白、少伯,何遽胜之!”而黄生则在其《唐诗摘钞》中认为:
毕竟以此首为第一,惟其气度从容,风味隽永,诸作无出其右故也。
至于李白《早发白帝城》之作,有说是作者为永王璘事流放夜郎,行至白帝遇赦,于归途所作。诗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沈德潜《唐诗别裁》评道:“写出瞬息千里,若有神助。入‘猿声’一句,文势不伤于直。画家布景设色,每于此处用意。”施补华《岘佣说诗》则谓:“太白七绝,天才超迈,而神韵随之。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则轻舟之过万重山不待言矣。中间却用‘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垫之,无此句则直而无味,有此句,走处仍留,急语仍缓,可悟用笔之妙。”至于《唐人万首绝句选》宋顾乐的评语更干净利落:
阮亭推为三唐压卷,信哉。
因李白这首天才之作,笔者不禁想到与之堪称唐诗双子座的杜甫名篇《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两首诗同是写的喜悦,前者寥寥二十八字而后者用他所擅长的七律。杜诗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笔走电扫,一泻无余;李作则喜悦之情,跃然纸外,轻舟疾下,千里如画。仙耶圣耶,而今安在哉!
到了清代中叶,鼎鼎大名的沈德潜也按捺不住了,他步趋王士禛的后尘在《说诗晬语》中声称:
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愚谓李益之“回乐峰前”,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烟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稍殊,亦堪接武。
言下之意既然大家的推举都是出于各自的主观嗜好,哪里能说到一起,自然也难以说服大众。于是主张作诗要“温柔敦厚”的他,也一连举了五首,并自认“气象稍殊,亦堪接武”。但除了“回乐峰前”一首是盛唐之作,其余四首都是中晚唐的作品。很快就有了回应,管世铭在《读雪山房唐诗钞凡例》中写道:“沈归愚宗伯亦效举数首以续之。今按其所举,以杜牧‘烟笼寒水’一首为当,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李益之‘回乐峰前’,诗虽佳而非其至。郑谷之‘扬子江头’,不过稍有风调,尤非数诗之匹也。”
沈德潜的五首就这样被一票否定了。只有杜牧《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一首,李锳的评价稍微弥补了沈德潜的缺憾,《诗法易简录》称道:“‘不知’二字,感慨最深,寄托甚微。通首音节神韵,无不入妙,宜沈归愚叹为绝唱。”
论争的余波
与沈德潜的“重在参与”不同,年辈差不多的清朝宗室恒仁,倒是轻轻松松地在他《月山诗话》中表示了看法:
唐人七言绝句,李于鳞推“秦时明月”为压卷,其见解独出王氏二美之上。王阮亭犹以为未允,别取“渭城”、“白帝”、“奉帚平明”、“黄河远上”四首。按“黄河远上”王敬美已举之矣;其“渭城”三诗,细味之,实不如“秦时明月”之用意深远也。
恒仁的看法很明确,他赞同李攀龙的主张,不过并没有把赞同的理由申说透彻,而所谓“用意深远”,也似乎隐然为王世贞的“有意无意”而发。或许恒仁身为宗室,所虑所思,高出他人一筹吧。
恒仁之后,潘德舆也是力挺李攀龙的一个,他在《养一斋诗话》中这样写道:
李于鳞论唐人七绝,以王龙标“秦时明月”为第一,人多不服。王敬美云:“于鳞击节‘秦时明月’四字耳。”按于鳞雅好饾饤字句为奇,故敬美用此刺之。然敬美首选“黄河远上”、“蒲桃美酒”二诗,究之调高议正,仍以“秦时明月”一篇为最,不得缘于鳞好奇而抑此名构也。
“调高议正”,这就比恒仁高明得多。
主气与主神
显然,由于“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这场有关谁是七绝第一的论争早已先天注定,没有赢家。
王世贞在《徐汝思诗集序》中说:“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力沉而雄,其意融而无迹,故曰盛唐其则也。今之操觚者,日哓哓焉窃元和、长庆之余似而祖述之,气则漓矣,意纤然露矣,歌之无声也,目之无色也,按之无力也。彼犹不自悟悔,而且高举而阔视曰:‘吾何以盛唐为哉!’至少陵氏直土苴耳。”以气、声、色、力、意五者标举盛唐,这应该是明后七子特别是他与李攀龙的共同观念。因而在论及“第一”的话题上表情虽然有些尴尬,但最终仍能协调一致的根本所在。
王士禛则自称“最喜‘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八字”(《香祖笔记》),又说“‘神韵’二字,余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池北偶谈》),又“疾夫世之依附盛唐者,但知学为‘九天阊阖’、‘万国衣冠’之语,而自命高华,自矜为壮丽,按之其中,毫无生气”,故录“王右丞以下四十二人”隽永超诣之作编为《唐贤三昧集》,要在剔出盛唐真面目与世人看。笔者手边正有清代黄培芳批点的双色本,而“秦时明月”等作也赫然在列,工后茶余,一卷在手,颇得赏心悦目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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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曾经卷入这场论争的人早已离世远去,他们身后留下的文字,却值得后人细细咀嚼。如果撇开主观的局限、历史的偏见,仅就诗歌所传递的社会效果着眼,正如潘德舆所说,“调高议正,究以‘秦时明月’一篇为最”。固然,这是一首因频年征戍、劳师无功而缅怀良将之作,但既没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惆怅,没有“玉颜不及寒鸦色”的怨尤,也没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无奈,更没有“古来征战几人回”的伤感。那么换一个读法,譬如求之以王世贞所谓的“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之间,不也展示了守卫国土的坚定信念,具有鼓动士气民心的意义,毕竟这是那个时代的正能量,何不给上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