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欧游主要在阿尔卑斯山徒步,我们都只穿了冲锋服登山鞋,带了登山杖,其他的尽量精简。一路下来最后晃到巴黎,仍是如此装束。不巧坐骨神经痛犯了,又不能躺着不动,只好拄杖而行。每去一个地方,我们都会在入口处给他们看手杖:是否可以带杖进去?得到的都是肯定回答:ok,并且能得到额外关照。也是,欧洲本是人道主义的发源地,连轮椅都有专门铺设的通道,拄杖怎么会不可以呢?
卢浮宫人很多,但门卫也是ok,没问题,可以带杖入行。就这样拄着手杖走过一楼,走过二楼,走到三楼。快要到出口时,被一老太叫住。亚洲人种,挂着胸牌,是工作人员,也不甚老,不到六十吧,临退休的年纪。她先是用法语问说法语还是英语,回答英语。她又用英语问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回答中国。这回用中国话说了,是闽粤腔的普通话:你们怎么把这个带进来了?这是卢浮宫哎,你这么一划拉把我们东西戳破了怎么办?还有你这个头尖尖的,要把我们地板戳破的!还有你这个东西这么长,一挥起来要把人打伤的。
话说得都在理,的确有这些可能的,所以我们频频微微鞠躬致歉,不停解释道:我们知道,我们理解,我们得到允许才带进来的,我们在杖尖套了橡胶护套,我们只拄在地上绝不挥起,我们一定小心……可她不但不依不饶,话也越说越不像了,竟然说你赔得起吗?老伴便不客气道:你看到我弄坏了什么?你说!我没有弄坏什么你就不要说!我也看出来这老太来者不善,腰腿痛的人都站不直,谁都看见了,让道让座的都有,偏她看不见?倒看见了手杖?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不对中国人耍横显不出她的优越?而且看我们衣着简朴,素面朝天,肯定是草根到底的穷老头老婆子,特好欺负?但我还是忍耐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面劝老伴走吧,一面对她频频举手点头示意。
没走出几步,她还跟上来了:你们怎么还用?还不收起来?最好到厕所扔掉!这架势还不让我们走了?老伴迎上前去说:既然门卫让我带进来我就可以使用!你有什么权利叫我扔掉?只听她咕噜道:谁知道你们哪里捡来的!这也太过分了,你势利眼不关我的事,但你侮辱人我不能不反击,你到底是馆内不能用手杖还是捡来的不能用?哪怕就是我捡来的也不关你的事!她话音还未落,我就一把举起手杖往她面前稳稳当当一竖,一字一句说道:请你看清楚了,这是意大利文,我们从阿尔卑斯山一路下来,你说我们捡来的?满巴黎你去捡捡看能捡得到?这么大的博物馆,我们从早到晚转了一天了,哪儿都有人帮助我们,连保洁工的升降机都给我们搭乘过,你倒不许我们用手杖?你们馆长在哪儿?请带我们去见你们馆长!
我的话镇住了她,她未必知道意大利的登山装备世界顶级,但她听到了意大利阿尔卑斯,看着我眼珠子直打转,大概在掂量我们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如此牛气。见她气焰下去了,我也就算了,拉着老伴走吧。
也许她反应过来了,怕我们真去找馆长?怕我们并不好随便捏捏?见我们要走她立即紧跟上来,换了软软的口气,还陪着笑脸:我也是为你们安全着想啊……这地很光滑的,手杖尖细很容易打滑的,我怕你们摔跤,我是好心啊……我是为你们好,是关心你们啦……也不再说要弄坏地板东西打伤人了,一直纠缠到楼梯口我们才摆脱她。
她自己是中国人,却专拣中国人欺负,但如果她坚持她认为应该坚持的,比如馆内就是不许带手杖;或者知道错了不道歉但也不谄媚,那虽然也会使我生气,却也服她;可是她欺软怕硬,前倨而后恭,这只能让我瞧不起。
单凭衣着装备去判断人的高下本来就很可笑,更可笑的是她根本看不懂还在那儿瞎优越,优越不成立即转为卑恭。
大凡人活一世,少不更事只看外表也是常有的,中年就应该成熟了,懂得注重内在品质,走向老年更是走向平实和善。
争强夸耀是年轻人的事,老了老了,一切都在退化,夸耀啦优越啦都无所谓了,唯有尊严不可退化,那是老年最后的美。
尊严不是靠欺负别人得来的,恰恰相反,是靠尊重别人善待别人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