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冒险家的乐园》,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是我看的第一部有关旧上海的书,以为冒险是成功的捷径,就像现在彩民的心态,总以为可以一夜暴富,将可能性视作必然性。以后断断续续看了不少上海往事。先是文学类的,比如《子夜》;后来是杜撰类的,比如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的传记;再后是文史资料里的当事人回忆……等到不惑之年,开始读史纲类的,资料类的,隐隐约约我有个感觉,上海史在老百姓眼里是片面的,男人眼里,上海是流氓世界;女人眼里,上海是风花雪月;到了学者笔下,上海多是市政工程。若要还原旧上海热气腾腾的市民生活,最好在近代小说里找,比如《亭子间嫂嫂》《海上花列传》,前者是半开门的暗娼,后者是长三堂子的小姐妹,好像上海滩就是会乐里,只有卖肉的、卖白粉的,还有卖拳头的黑道生意。但是教科书告诉我们:旧上海是金融中心、外贸中心、工业中心,而且占了全国的大半份额,主流是银行、钱庄、工厂、货栈,可惜在有关旧上海的通俗读物里,多是黑上海、嗲上海,与真实上海的产业比例严重不符。
欣喜地收到了徐鸣的赠书:《荣宗敬传》。荣宗敬何许人也?中国棉纺业、面粉业巨擘,扒脚横跨两个行业的龙头老大,双臂擎天,属于“双黄蛋”。他是上海人的标本,应该大写特写,却少有他的单人传记,徐鸣拾遗补缺,正好填补了空白。
旧中国再落后,人口却是第一,离不开吃饭穿衣,所以当时面粉业、棉纺业是支柱工业,棉纺业的比重更大。1920年全国的纺织业从业人员占产业工人64.2%,大部分聚集在上海。当时上海有个特殊现象:几乎所有的企业大佬,都涉足此业,仿佛不干棉纺业就成不了大老板。就像前十年间,不开发房地产,就“大”(沪音:杜)不出来。但面向大众通俗类出版物中,一直没有这个行业的人物介绍,如此缺失,是上海精神的缺失,让上海人失去了榜样,只剩下黄金荣、亭子间嫂嫂之类下三滥,或者张爱玲这样充满没落情绪的小资作家,上海人还能学到些什么呢?
荣宗敬少年在钱庄学徒,然后与父亲弟弟创办钱庄,所以他办厂,不是靠经济的资本积累开厂,而是借金融之力开厂。成功一爿厂,押出去一爿,借钱开一爿,搞成功了再押出去,再借钱开一爿,放开手段,肆意纵横。如此循环往复滚雪球,迅速做大,结果一身债务,有“空心大萝卜”之称,吓得钱庄银行不敢借钱。他就投资银行,这样可以借到比股本更多的钱,等于押款筹钱,再去收购倒闭的企厂,他的逻辑,收购破产的厂,比筹建一爿厂节约时间,可以马上投产;再则,破产的厂,成本更低,可见他的识见之高。
荣宗敬先在无锡办茂新面粉厂,产量大了,面粉袋需求量大了,他发现了商机,开一爿做面粉袋的振兴纱厂,结果纱厂越开越多,成了主业,再投资棉花收购站,企图垄断上游资源——棉花。这就是早期闯码头的上海人:有胆有识。倘若只有胆,就可能堕落为帮人讨债的流氓,俗称“背大刀的”;只有识,只配做账房先生。胆识兼备,那就是做大老板的命。再加一炮打响,这就是运,不想做也难。
荣宗敬是旧中国工商界的头一名,连毛泽东都说他是“我国民族资本家的首户主”。荣宗敬胆忒大,所以他的创业史也跌宕起伏,他的故事自然就精彩。好比烹饪,原料要好,味道就好。《荣宗敬传》就好比三年老鸭,每天走地游水,属于海军陆战队,炖一锅满屋香。
看完《荣宗敬传》,钦佩之余,忽然发现,单单旗下的申新九个厂,就有四万多工人,还不包括他的福兴、茂兴的连锁企业,四万个员工,就是三万个家庭,当时三代同堂的多,也就是说,单单申新企业的家属,起码十多万,1937年上海人口300万,申新厂占了5%,再加上其连锁面粉厂,说明上海是一个产业城市,男的不都是流氓,女的不都是“小姐”。
荣宗敬这样的工业巨头上海滩还有不少,他们是以“闯码头”闻名于世的上海“代表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