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去年在台北圆山和朋友的朋友们吃过一餐饭，讲笑间我发现身边落座了一个中年人。因为实在不相熟，又突然有点尴尬，我问，“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眼熟，你是演员吗？”我真的是随便问问。然而他却说，“对啊。”

　　我吓了一跳，只好再度很认真看他，发现他真的是一个演员。虽然记不清楚他到底演过些什么戏，但是我小时候一定看过很多……只记得他年轻时还蛮帅的，可惜那时候并不太流行长得好看的男演员。于是我说，“你年轻时肯定很帅啊。”他说，“嗯，但是那时候我自己不知道。”他还叹了口气，这很有趣，引起了我的兴趣。后来我们聊起来，他从手机里给我看了差不多200张自己从前的照片以及和很多大演员的合照。我不太清楚他原来到现在还在拍戏，于是就问，“你最近都拍些什么戏呀？”他说，“前年杀了一年鬼子。每一个戏都在杀鬼子，真的太无聊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因为我这样的民众，对于演员的群体是很陌生的。甚至胡思乱想，觉得他不演戏的话，在生活里认认真真当个很帅的人大概会更开心一点、好运一点。这令我想起，我曾经在台北时的一件小事。我和学习古代戏曲的朋友坐车回木栅，台北的冬天总是泡在水意里，日日大雨缠绵，每个湿漉漉的人都显得狼狈。在公车上，我们看到了一位从大陆去台湾工作的昆曲演员。“一个柳梦梅下班了。”我对朋友说。其实我们刚看过他的戏，她也很感慨，“这么大的雨，一个异乡人，也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习惯。”台上台下。

　　上个月去江西开会的时候，我也遇到了一些戏曲演员，同样很新鲜。因为走了太多路，一个京剧演员的鞋带散了，我提醒他，于是站着他抬起了脚。我太惊讶了，他问“你笑什么？”我说“我们一般蹲下来系鞋带。”他也笑了，说，“我们都这么系鞋带。”舞台上的功夫，无声无息地蕴藏在身体中，进入了日常生活，像柔软的屏障，区分着你我他，其实也区分着迥然不同的命运。

　　时易世变，当我们谈论仿佛最熟悉的流行文化时，我们其实对它了解得很少。当我们很难脱口而出诸如《天涯歌女》、《玫瑰玫瑰我爱你》、《夜上海》的词曲作者时，我们的情感生活里却写着它流淌过的记忆。如我们小时候喜欢的电视剧《我和春天有个约会》，被翻拍又惹出新闻，最终悄然隐身于一代人的记忆，然而亚视已经不在。上世纪90年代，编剧还写过《南海十三郎》，拿下金马、金像奖，对人物处境的刻画非常娴熟，就连配角都处理得生动活泼。想到下个月，话剧《南海十三郎》就要来上海巡演了，我很快买了票。“心声泪影女儿香，燕归何处觅残塘。红绡夜盗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轻狂无限好，但总有一天“越走越快你也成了过来人”，才会略懂台上台下，梦里多歧的道理。

　　因缘际会，前两天重看了电影《梅兰芳》。热潮过去已久，反而能呈现出更为朴素的面貌。这部电影除了显而易见的问题之外，其实十分感人。梅兰芳终于自知戴上了“纸枷锁”，想起童年里大伯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上说让他一定要改行。可气盛少年时的他怎么会愿意。大伯又说，你这样的性格也许不会改，那就尽量给我们这行挣点尊严。

　　这封信贯穿电影始终，像幽灵一般匍匐于梅兰芳的生命。他看了很多遍，却从未对此有过直接的回应。这一生，爱他的人好像很多，身边从来没一个人真的不为他想又真的在为他想。尊严是用自由挣来的。这样事和谁细讲。

　　上周在台北做文学活动时，导师们在最后作总结，多少提到了文学这个行业，有梦是好的，但钱也是要紧的，鲁迅先生的老生常谈，对立了梦与钱的关系。

　　实际上，我觉得更严酷的不是梦与钱的对峙，而是台上与台下，是无涯的艺术与无尽的日常。所以最后，我说起了这封信。说起有机会的话，不妨可以改行，但如果一定不想做别的事了，那就好好做，尽量给我们这个行业挣一点尊严，不要叫人家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