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春天总计有多少,怕谁也不清楚。它一年来一次,去一次,周而复始,似乎从未失常或止息。
我见春天五十余次,当然是可怜的。它逝得一半又混混沌沌,一半又热热闹闹,竟没有什么提炼可以纪念。
不过今年的春天在一瞬之间引发了我的思考,遂觉得有特别的意义。
三月中旬,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在永宁门里一家药房取药。不巧得很,大夫吃饭了,要等他一会儿,因为有处方才能进入取药的程序。医患寥寥,药房满是草木的味道,还隐现着一股冬天留下的寒气。
大约十三点二十五分,我取药离开药房,打算横穿湘子庙街,到朱雀门里一家面堂用餐。
春天的启示就发生在这里,真是偶然得之。
湘子庙街总体是直的,我从东向西走。刚过牌坊,蓦地发现照在砖墙上的日光通透明亮,我身上似乎也涌起一阵暖意。国槐的叶子还躲在皮层之中,枝干仍是黑的。不过有竹子从一个庭院探头拂垣,轻摇着一抹新绿。还有路边道沿的几棵歪脖垂柳,也欣然萌芽了。没有下雨,不过恰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情景。
店铺相连,但生意却很冷清,甚至此时此刻的湘子庙街往返稀疏,空空荡荡。然而宇宙毕竟给参差错落的楼顶倾泻了一片海蓝,遂有水一般的朗润。
一个姑娘经营服饰,把橱窗的玻璃擦得干净无尘。她反复调整挂在衣架上的一件套装,是希望能有一个好的角度展示其美。在一家泡馍馆门前,母女一个提壶,一个擦拭,埋头冲洗几把椅子。有两个老者站在画廊的匾额下私语,会神之处,频频点头。我喜悦之情难禁,遂装成一个旅人,一个外人,躬身问他们:“朱雀门怎么走?”两个老者蔼然还礼,举手指路说:“过五岳庙街就是了,二百米吧!”
我突然意识到,是太阳带来了春天,春天带来了一种活力。
可惜春天颇短,太阳将匆匆把它带去的。一旦春夏远遁,秋冬便降临了。那时候,遍地寒气,万物凋谢。人类尽管不会像木草一样枯萎,不会像禽兽一样疲困,但阴风冻云却会在身体上、精神上和思想上传导冷缩的感觉,因为活力都沉睡了。
实际上春天对人类,对禽兽,对草木,对天下万物,并没有任何善念,也没有任何恶念。它只是随太阳而来,随太阳而去。不过唯春天来了,万物不得不潜藏的活力才受日光所照,得以苏醒,甚至它们的繁衍意志也勃然而发,要加强生育。人类总是纵情地咏叹春天,其根本原因也是这个季节适宜自己最激动最热烈地恋爱。
太阳带来了春天,太阳从石器时代以来就给了人类采集、狩猎、游牧和耕作的机遇,遂有普遍存在的太阳神崇拜。在中国,也久有迎春与贺春的春祭仪式,并有浓郁的踏春之俗。一年之际在于春,显然并不唯指要适时地种瓜点豆,它更指要适时地领承阳光,以给身体、精神和思想注入活力。遗憾人类今天已经习惯于窝在屋子,这是工业社会造成的异化。
三天以后,有朋友约我交流唐长安的胡姬问题,我建议至常宁宫南坡,可以一边沐浴阳光,一边轻松讨论。五天以后,我披着鲜嫩的阳光独登终南山,饱览了一次林壑之蔚。接着,只要没有硬性安排,我便至明德门遗址,坐在阳光下读书。辜负了春天,就是辜负了上天最珍贵最奇妙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