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说我命大,要不,在乡下五个孩子怎么单活了一个我?结论是幸亏长得有点儿丑,丑即寿。他们不厌其烦地,把我小时所遇的小灾大难,故事般地讲给我及我的孩子听,以印证我的命大。
他们的讲述若以记叙文的类别来分,当属顺叙。
首先讲到的便是我后颈上的那块疤。五十多年前的农村小宝宝,断没有今天孩子三天两头更衣沐浴的福分。我的母亲终日忙着烧饭下地、喂猪养羊,等到她想起要为我更换那条绣花的红色小肚兜时,竟发现孩子脖后的兜带居然扯不动,用劲一拉,孩子大啼,一股鲜血顺小脊背悠悠淌下,染红了草席,原来兜带长到肉里去了!接下来是用草木灰急救,接下来是红肿、化脓、结痂、留疤。直到今天,理发师还常问:“发根这里的疤是怎么回事?”这自是后话。进城后接触了文明的父亲,常用后怕的口气说:“幸好没有破伤风,不然连你也没了。”
下面的这件我母亲总羞于启口。那年夏天我一岁多,一人在屋里午睡。当母亲从地里归来推门进屋,她看到了惊险的一幕:我居然头朝下卡在床与墙形成的夹缝里,两条小腿敲墙踢床乱扑腾,要出大事!我母亲赶快爬上床抓起我两条小腿儿往上拉,头大,上不来;她一吱溜爬到床底,抱着我的头往下拽,肩宽,下不去!眼看我扑腾得越来越没劲了,我母亲不顾一切,狠命把那张大床朝外一拉,只听“咚”地一声,我掉到地上——为防潮而铺的砖地!母亲急急重爬进去将我抱了出来,我哪还有声息?情急中她对我又拧屁股又掐人中,约过了刻把钟(据母亲说长得像是一年),我才“哇”地哭出了声,青紫的小脸才慢慢转成了正色。直到这时我母亲才顾上大放悲声。多少天我父母都对我察颜观色,看我呆了还是傻了?幸好,一切如常,除了头上有个血瘤!每提到这事,我父亲总抱怨母亲怎不知从柜子里抱床棉被铺在床底?母亲总嘿嘿地笑:“哪里还想得起来哟!”
想不到的大事终于来到了我的生命中,那年我三岁。日本鬼子进村了!在父亲的吩咐下,我母亲抱着我妹妹随着父老乡亲的人流先逃出了村。抱着我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牵上那头小毛驴儿。犟驴!老话说得不错。任你拉呀打呀,这驴就是不肯迈步。这时村外有了枪声,虽顾家顾得要命的父亲也只得丢了小驴儿,抱着我朝村西头跑去。刚到芦苇塘边,有人大喊鬼子马队来了,我父亲随几个老乡慌忙藏进了芦苇丛里。父亲将我紧紧搂在怀中,轻轻对我说:“别出声,别出声,出声就见不到娘了。”话音刚落,只听哒哒哒的马队声从塘边疾驰而过。过后一个从塘边爬上来的老大爷抖抖嗦嗦对我父亲说,幸好小闺女没出声,俺们才大难不死。
又过了三年,父亲到上海谋生去了。恰在这时妹妹染上白喉死了,而我也厄运临头。来不及擦干眼泪的母亲到处告借抓药给我治病,她不能再失去她最后的女儿。那时的乡下生病都吃中药,母亲端来半碗褐色的黏稠的黄汤,一个小孩子哪肯喝这苦汤,母亲哄呀劝呀,浑身滚烫的我,死也不肯张口。最后母亲哭着对我说:“你不喝我就去跳井!”我一听就大为害怕,没了娘我可怎么办呀?“娘,我喝,我喝!”我一仰脖子就把那苦汤灌了下去……命,幸好又保住了。
不少的“幸好”铸成了我的命大。
生命,比什么都来之不易,我没有理由不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