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罗斯特洛波维奇诞辰90周年。他逝世于2007年4月27日,一晃也10年了。他是20世纪大提琴演奏家里“泰山北斗”式的人物。一生留下几百个录音,蔚为大观,大起大落的个人经历更是颇富传奇色彩。其煌煌业绩自然不需要我再多嘴了,这里只提几件难以忘怀的小事。
记得有一年,罗斯特洛波维奇携小泽征尔来上海演出。正式演出的前几天,一直在上海音乐学院给学生上课。我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也正好有空,便溜进上音礼堂旁听。他个子不高,大脸宽肩,相当魁梧,如果按我们京剧行当来分的话,直接可以划入“花脸”一栏。那时候应该也有七十多岁了,身着一件大红的宽松衬衫,倒是极为精神。以前看唱片封面,他一般都表情肃穆,凝眉沉思,错以为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一见活人,才知道完全相反。他大声说笑,语速极快,谈到艺术问题,眼神锐利,极有锋芒;面对学生,又慈眉善目,耐心极了。有几位小朋友,合拉了一段曲子,好像是舒伯特的《鳟鱼》。拉完了,他给他们讲解,要活泼,该这样该那样。翻译翻了一通,小朋友还是懵懵懂懂。他一见没反应,马上撩起袖子,手舞足蹈,演起了捕鱼人,好像真有条活蹦乱跳的鱼在他眼前游来滑去,就是抓不住……全场哄堂大笑。小朋友也笑了,懂了。
他那次来,重头戏是和上音的学生乐队合演,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以前他们从没合作过,所以排练任务相当重。离演出时间没几天了,我又一次去上音“蹭课”,正好他们在排练。音乐史上所有著名的大提琴协奏曲,我个人最喜欢这首,平日在家里早已把各种名家版本听得滚瓜烂熟。这次正好演的是这首,实在是“老鼠跌进了米缸里”。那天排练的是第一乐章,初次接触,咯咯愣愣是难免的。乐章的中间偏后有一段高潮部分,其中有一句是左手按弦,把位从上一路往下,边上乐队烘托,大有一泻千里之势。排到此处,他翻来覆去几次叫停。只见他一会用嘴代琴,把这句旋律唱出来给学生听,边上的弦乐应该这样托。一会又单独提起弓、拉给学生看,应该这样这样。学生们和他合了几次,还是囫囵吞枣,含混松垮。他有点急了,又唱了遍错误的拉法,像个泄气的皮球,又接着唱了遍正确的拉法,虽然像滑滑梯,但中间还有好几个“点”要提出来刻意强调,这样拉出来才有质感,乐队怎么托才能凸显作者的意图。经他反复耐心演示,学生们拉出来“对了”。
这曲子他常拉,他毕生大概留下了近十个录音。我一开始听的就是他和卡拉扬合作的那个出名的版本。前几天,心血来潮,又翻出来听了几遍,还把沙夫兰、卡萨尔斯、杜普蕾、斯塔克等人拉的同一个曲目的CD,也找出来对比了一下。虽然我对老罗的唱片不是都喜欢,但这曲子,凭感觉,还是最最喜欢他和卡拉扬的这版。尤其是听过他亲自读解的那几句,真个是回肠荡气,把那种“独孤求败”的盖世英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百般挣扎拼搏之后虽然感慨系之、然而依旧豪情万丈的感觉,表现得酣畅淋漓。这种百转千回后还犹存的韧劲,似乎只有他的手下有。
几天后的正式演出,现在回想起来,印象倒不深了。但唯独对演出结束后的加演记忆犹新。一曲终了,鲜花掌声退去,乐队静静坐在台上,只见老罗提着琴又走出来了,从容坐下。指挥小泽征尔也跟着出来,出乎意料,在指挥小平台的一角悄悄侧身坐下,面对面静静地抬头看着老罗。老罗静默了近半分钟,只见他缓缓抬起弓,缓缓放到弦上,右手腕缓缓一动,声音缓缓溢出。苍凉,厚郁,原来是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第二乐章之四,“萨拉班德”。一首哀恸至极的曲子。全场观众像是突然被冰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好像全世界忽然只剩下了老罗和他的琴……当最后一个音缓缓拉完,小泽征尔和观众们像呆了似的,依旧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又过了十几秒钟,大家才缓缓“解冻”,小泽带头用力地鼓起掌来。掌声如雷……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现场版“萨拉班德”。屈指算来,已是17年前的事了。
这琴声,好像就像在耳边刚刚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