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清早,初日和煦。手机发出蜂鸣一声,显诗一首,是褚水敖先生的七律——
漫云去日不由人,枉叹乾坤舞乱尘。雅志残存输壮志,此身非有失清身。神思力定诗情惬,心海波平水性纯。任是周遭无静处,新从静处觅新新。
我一算,今年是褚先生的本命年,转眼间,他已是一位七十二岁的老人了。早在二十年前,他青年时的才气与中年时的傲气,我便曾多次知于并感于其旧作中。随着岁月渐老,此心虽是依然,此身难免无奈,只得在新作中闹中取静、静中觅新了。
记得二十年前,褚先生调任到我们单位,一天中午踱进我们的办公室,无意中瞥见电脑屏上有首七律,就问是谁所作。我将诗稿打印出来,他以极快的速度看了,说很好,文笔老练而风格清新,没想到这里竟有一位才子。又说,我今后可能在上海诗词学会兼个职,可举荐你入会。我说我已是学会会员。他说,你有才,又年轻能干,我可举荐你当理事。
一年后,褚先生就任上海诗词学会会长,我则从一名会员成了学会最年轻的理事。
褚先生是个严厉到有些苛刻的人,我常见他批评下级的马虎、无才和无能。然而对我,褚先生要么表扬,要么不语,从未责备一句。这倒不是我的工作完美无缺,而是因为他的宽容。也许在他看来,某些弱点甚至缺点,正是当才子的代价甚至条件吧。比如才子偶尔将公文或讲话稿写得空疏些,纯属正常,因为若总是把公文或讲话稿写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就不太可能是个才子了。退休之后,褚先生一下子随意亲和起来,像变了一个人。褚先生自己解释说,诗词学会不是行政工作,没有上下级,大家皆朋友,不能端架子。我理解为,架子本来是没有的,是职位上去后渐渐端起来的;性子本来是有的,是职位下来后哗哗放出来的。当然若是才子的话,即便在职位上,收起来的性子有时也会掀掉端起来的架子。二十年来,我的职务慢慢上升,不知自己架子有没有、有多大,只知道对下级中有才的稍宽容些、无才的较严厉些。莫非一碗水总端不平,竟是我和他的交集?
我一边回想往事,一边依韵相和,片刻诗成,按键回复。
漫同七十亿凡人,轮转寰球若沸尘。日出临头依本色,囊翻到底是元身。时当远去忆当远,性自纯来墨自纯。留得半心存旧事,更凭双目看重新。
就在几年前,褚先生连任诗词学会会长,我则从一名理事成了学会最年轻的副会长。
这几年,学会会员不断增加,尤其是中青年诗词作家、诗词研究者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几位写得一手好诗词的高中生。每年春季,学会照例要办一次新会员见面会。去年会上,众多新会员纷纷表达了对诗词的热爱与理解,对学会的建议与希望。会议最后,照例是由会长作总结。褚先生像往年一样,除了热情地表示以诗会友、共同提高的愿望,更坦直地告知大家学会财力不足,发展弥艰,希望大家在创作研究的同时,为改善学会的经济状况、提升学会的实力而尽力。这后一层意思,正是他任会长之后,一直劳心费力却所获甚微的事情。是的,作一首诗不必花钱,但办个诗会是要钱、要一些钱的。
次日我正上班,手忙脚乱。手机发出蜂鸣一声,显诗一首,是褚水敖先生的七律——
正值百花烂漫中,诗和新秀百般融。生花笔妙思无限,遣兴神凝意未穷。平水风添千浪韵,满堂谁得一时雄。高天造化藏宏愿,炉火纯青拙后工。
我看了,心想诗词也只能表达前一层意思,无法表达后一层意思。诗词之所以能使人神定性纯,正因其撇弃了功利或被功利撇弃了。
没有的好,倒落得个没指望、没牵挂,只剩了全真的爱、至纯的情。现在的诗人可先不必埋怨自己无名少利缺女人,倒该先思量自己为何没能如唐人那样探得境开、行得路远,像宋人那样炼得句工、悟得理深。时间已将诗词曾有的名利淘干洗罄,“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的境界应算空前,难言绝后。这对现在的诗人来说,何尝不是一件难遇的幸事,又何尝不是一件幸甚的难事?
我一边联想今事,一边依韵相和,片刻诗成,按键回复。
人在多元万象中,既同还异亦相融。同才远至纷称幸,君子达观皆固穷。案步推敲境渐好,身心修炼意当雄。愿将大道传千载,缘是今生句未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