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跌到最底层
大伏天、大冬天,高式熊依然常常应邀外出参加书法、篆刻活动。难得有一天在家,他也是黎明即起,写字、刻图章,不忙到天黑不歇手,其间还要接待络绎不绝的各路访客,约好的客人或不速之客……
这样的长寿者,是最有资格谈养生之道的。79岁那年,他就应健康类杂志之约,写过一篇《健身一得:写字也是运动》,总结了作为书法篆刻家的另类养生经:“练书法似与练气功有异曲同工之妙。练书法有规矩,坐姿必须端正,执笔悬腕悬肘都需用力。写字作画,都需闲静,不骄不躁,心无旁骛。每一字从起笔到收笔,一气贯通,意在笔先,这样写出来的字,才有精神。”他觉得,写字作画与气功原理相通,但又不尽相同,“写字的静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写字看起来很轻松、很安闲,其实,也是用力的活儿。毫管虽轻,但运腕悬肘,都需力气。功夫到家,会有力透纸背的效果。临帖学书,一定要看一笔,写一笔,看一字,写一字,边看法帖,边临摹,颈部左转右旋,是频繁的长时间的颈部运动,为此长年运动,当然不会生颈椎病。”又说到篆刻,“实则是一件手脑并用的活,动静结合的功。”
十几年过去了,高式熊治印,还是像文中提到的那样“在坚硬的石头上刻字,刻刀还能运用自如,手腕仍然有劲”呢!与年轻朋友见面,这老顽童会趁你不防备,把你的手当作坚硬的石头,暗中发力,握得你生疼生疼的,然后只剩下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而惭愧的份。
有个细节,蛮奇怪的:他握了七八十年的刻刀,手上竟没有一点老茧。
“文化大革命”来了。担任上海维纳氏电工器材厂资方代理人和辅导上海电影机械厂“职工书法篆刻活动组”,成了高式熊的两大罪状。加在他头上的罪名,叫做“十足的资产阶级分子”“吸血鬼”和“企图把工人阶级引向封资修泥坑中去”。
刻字刀忽成“杀人凶器”,他自然不能在原岗位工作了,被贬到车间里“监督劳动”,而且一次又一次地贬,越贬越低,最后到了翻砂车间当勤杂工。那可是全厂最脏、最重体力的劳动!
从每天上班听高级音乐,一下跌落到要扛几百斤重的铁水包,要敲碎几吨重的焦炭或生铁,把几吨重的黄沙、黑沙送进拌沙机搅拌,要掏粪坑、浇柏油、造房子、刷墙……繁重的劳动之外,天天还要写思想汇报,有时还要被拉出去腰弯成90°批斗、陪斗。和他做同事的,是劳务科、财务科下来的几个人,不是贪污,就是精神有毛病,可他这个“资产阶级分子”混迹其中,还要服侍好其他人,简直是“勤杂工的勤杂工”!
“开头时,我心里是非常痛苦的,但时间长了,也就随遇而安了。长期写书法、刻印章,本来体力就不差,这些劳动强度还是受得了。”患难之际,高式熊感受到了底层劳动者的善良心地——
马悦书记因为“与资产阶级混得很熟”,受到了批评,但这并不妨碍他暗中保护高式熊。车间里的普通人,也都默默地保护着他。
铁水包里面的温度可达上千度,工人们都穿着防护的石棉衣,他这个被打倒的人不可能发到石棉衣等劳防用品。抬包时,车间主任大喊一声:“大家注意,‘监督’好高式熊!”一起抬的工人就会尽量把铁水包往自身的方向挪,以减轻他承担的重量,这样可以尽可能地减少他的危险。
下雪天,见他在车间外面劳动,工人们就会找些车间里面的活让他做,以免受冻。有一次,他一个人在雪地里敲焦炭,里面有人大声叫他进去扫地,进了门,那人压低声音对他说:“这么冷的天,别人都躲在里面烤火,你不要去雪地里了……”
红卫兵冲进工厂要揪斗他,工人们拦在门口说:“你们把他揪走了,必须派人来扛铁水包!谁抓人,谁就来扛铁水包!否则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实在护不住了,见他要在雪地里挨斗,工人们还不忘仔细叮咛:“你今天眼镜不要戴噢!万一他们动手动脚,会伤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