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时光,行走中华大地,追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200多次采访,5000多幅照片,记录岁月镌刻的绵长真爱。台湾摄影师林添福的镜头里记录了200多对的金婚夫妇,有的青梅竹马,有的父母包办,有的抢亲结婚,有的私奔逃婚,有的相濡以沫,有的若即若离,有的打闹了一辈子仍在一起。
1 因为感动去拍摄
汉族、纳西族、土族、满族……老夫妇们布满皱纹的老脸,或欢喜或平和的表情配上各式民族服饰,在吊脚楼边、玉龙雪山下、鄂伦春的林海雪原中留下他们的合影。从添福的电脑中看到这些照片时,被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其中蕴含的深刻内涵所震撼了……这些大多是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夫老妻,有的是青梅竹马,有的是父母包办,有抢亲结婚的,还有私奔逃婚的,甚至还不乏一些在现代社会已经很少见的婚姻形式。比如说像转房、走婚或者是不落夫家,他们的婚姻生活,几乎可以说就是中国上个世纪社会历史的缩影和见证。
为了拍到这56个民族的金婚故事,林添福花费了整整20年的时间,足迹遍及大江南北20多个省区,总行程达到了数十万公里。
林添福是个老顽童,他在福建泉州华光摄影艺术学院担任该院人体摄影总指导时,一次聊天中他曾开玩笑地对学生们说,“我要像周伯通一样,走到哪儿玩到哪儿。”并称要学会左手画方,右手画圆的技术。
1987年,27岁的林添福成了刚创刊的台湾大地地理杂志社的专职摄影。那年秋天,林添福到台湾花莲太鲁阁峡谷边,去拍摄一组台湾少数民族照片。“我到一对80岁的太鲁阁人老夫妇家中做客时,老婆婆向我讲起了他们年轻时的情感往事。老婆婆没结婚前曾经被其他部族抢走,她坚决不从并偷偷逃走。后来,她和自己心上人,也就是现在的老伴相亲相爱一直到现在。”那个瞬间,林添福的脑海里萌生了一个念头:去拍摄一系列经历过漫长婚姻的老年夫妇。“他们像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一样,默默无闻地出生、成长、结婚、生育,最后默默无闻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他们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什么渠道能讲述他们的故事。我应该为他们,也为我们自己,去做点什么。”
1989年,林添福辞掉了在台北的工作,在祖国大陆开始了他的拍摄之旅。1992年,美国《人物》杂志在台湾创刊,林添福受邀为特约摄影,帮助策划一个图文并茂且富有创意的专栏,这便是《半个世纪的爱》的完整构想:一张结婚超过50年的老夫妇的环境肖像,搭配千字左右的人生故事。第一幅照片选用的是林添福拍下的四川大凉山金阳县一带的彝族夫妇布尔果达和米色木俄各。
让林添福难以忘怀的是,布尔果达3米多长的头发,他们的谈话也从那里展开。“他的头发有些已经变得灰白,在头顶处却是少见的棕黄色。平时他就把长发盘在头上,就像彝族通常用黑布做的大包头。布尔果达很少洗头发,长发缠在一起,难于梳理。当他披着用白色的山羊毛织成的‘擦瓦’晒太阳时,他也会把头发打开晒一晒。”林添福回忆说,“那条长长的辫子来自他们多年前对于孩子的渴望。结婚10年,米色木俄各依旧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这叫布尔果达受到同乡的揶揄,夫妻两人整日郁郁寡欢,布尔果达开始生病,身体越来越差。他想尽办法,吃过了各种草药,请过了好多毕摩巫师,最终选择的是按照彝族风俗来蓄发。在大凉山彝族那里,男子们斜扎在额头上的冲天的发角,就像是通灵的天线,据说它能为人带来好运和福气。就在布尔果达留发后的第二年,米色木俄各的肚子就鼓了起来,生下了他们的大女儿,以后子女就一连串地生下来。
2 爱情到底是什么
林添福说他自己出发的时候,是绝然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他竟然会整整坚持了20年做这个事情,和几百人的生命发生了神奇的交汇,见证了他们人生情感当中的恩与怨、爱与恨。
2002年,林添福在云南金平县遇到了一对四世同堂的瑶族老夫妻,李成朝和赵四妹,林添福惊讶地发现,赵四妹是个越南人。60年前,年轻漂亮的她盛装打扮,作为伴娘来中国参加一个亲戚的婚宴,但宴席结束后,她的人生彻底改变了。因为少数民族在婚宴上喝酒喝得很厉害,赵四妹在宴席里就被盯上了。在回去的路上她被抢了。由于没有心理准备,心里有一股怨气的她结婚后也从来不跟李成朝讲一句话。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赵四妹这一不开口就是20多年,尽管日子照过,孩子生了9个,夫妻俩却从不进行日常交流。直到孩子们陆续进入了婚嫁年龄,赵四妹这才和丈夫说起了话,日子一晃又是30多载,如今夫妻已是古稀之年。直到林添福拍照片的时候,两个人还是有打有闹的。
像李成朝这样胆大的求偶者,在林添福的采访中是极为少见的,而台南布农族的胡春兰,却是他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子,方圆几里几乎无人不知,她和丈夫白圣贺的爱情故事。胡春兰在部落里面是很优秀的,而且长得非常漂亮,她年轻的时候有非常多的人去追求她,但是她一个都没看上,她看中了白圣贺的一表人材和勤奋,于是就主动去跟人家示爱。面对热情的胡春兰,白圣贺却始终沉默不语。家境贫寒的白圣贺在一家农业改良场工作,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而胡春兰是一名助产士,出身于富裕家庭,尽管女方毫不介意物质条件,白圣贺却不敢接受这份爱,他不相信这样优秀的姑娘会爱上自己。胡春兰每周末都走一个小时的路去看望白圣贺,最终白圣贺被胡春兰的执著打动,从此就生活在女方的部落,婚后勤劳的白圣贺开垦了大量的荒地,凭借自己的努力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在前10年的拍摄中,林添福对偏远地区少数民族的故事极为偏爱,那些被访者大多出生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经历沧桑,拍摄起来极具影像张力。后10年林添福调整了创作,也更注重内容的动人感觉,这一时期的作品,充满了平和温暖的气质,其中陆振欧和宋玉兰夫妇的故事,如同一部爱情小说一样打动了他。上个世纪50年代,陆振欧随部队支援新疆,从事宣传工作,冬天一到,部队的主要娱乐活动就是扭秧歌,陆振欧经常下连队指导排练,那时漂亮活泼的宋玉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年代女兵是很少的,很多的连长还有老兵都是光棍,他们也不敢公开的表示爱恋。宋玉兰有时候就故意跳错舞步,然后让陆振欧来帮她教导,增加一些接触的机会。演出的时候要化妆,宋玉兰也要求陆振欧来帮她化妆,而陆振欧在化妆的时候也故意化得很慢……后来随着大量援疆女兵的到来,陆振欧和宋玉兰才敢公开恋情并申请结婚。
义无反顾的爱情常常让林添福震撼,然而采访中,他更多遇到的是平淡中患难与共的夫妻,去玉龙雪山的中外游人,大多会去“玉龙雪山本草诊所”抓几副药带走,因为听说诊所的主人和士秀医术高明,他精通4种语言,常常接受外媒采访,是这里的名人,但谁都不知道,他的背后有一位50多年来默默支持他的妻子。和士秀和闵朝星订的是娃娃亲,不到20岁就结婚,结婚后,和士秀前往南京求学,把照顾家中老小的责任交给了妻子。但这段南京求学经历,在“文革”期间致使和士秀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狱一年,出狱后的和士秀几乎失去了劳动能力,家中的重担再次交给了闵朝星。病榻上的和士秀久病成医,病好之后他爬山采药,研究起了中医药理论,开办了诊所,擅长交际的和士秀在前厅问诊,沉默寡言的闵朝星在后院磨药,外来游客没有注意到闵朝星的存在。
整整18个年头了,林添福一有时间就到丽江去看他们,和士秀就跟林添福说:“你第一次帮我拍照的时候是半个世纪的爱,现在我们已经是70年的爱了,等到我结婚80年的时候,你一定要再来帮我拍一张照片。”“这是我这一生中最愉快的约定之一。”52岁的林添福说。早期林添福记录着他们的苦难,现在林添福记录着他们的幸福。
3 艰辛乐趣在路上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城市到乡村,林添福为拍摄金婚夫妇几乎跑遍全国所有的省、市和自治区,用了多少费用他已无法计算,杂志上刊登的照片每期一幅,每幅稿酬七八百元人民币,这跟拍摄金婚夫妇的投入来说简直天壤之别。林添福自称是个完美主义者,有时一对夫妇要拍八九个胶卷,而照片只需一张。
拍摄金婚夫妇的难度很大,需要下功夫去找,即使找到了,没有特殊的意义和典型故事,林添福也不勉强凑合。林添福曾徒步随着马帮翻越高黎贡山,一步步循着茶马古道去探访少为人知的独龙族;他曾冒着零下20多摄氏度的严寒,在雪地中艰难跋涉两天,终于找到了7000多人口的鄂伦春族中唯一的一对金婚老人;更曾几番寻找到民族村落,却没发现一对金婚夫妇,徒劳而返。
被拒绝拍摄,对林添福来说早就习以为常。有一次他去贵州拍摄,下了飞机后乘长途汽车,下了汽车再搭乘拖拉机,颠簸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来到某民族自治乡,乡领导听罢对方来意非常欢迎,便陪他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来到一个少数民族群众的村子,找到一对金婚夫妇,乡、村领导跟老人家说明情况,一辈子未拍过照片的老两口战战兢兢地在简陋屋子前坐了下来。林添福迅速端起相机拍摄,谁知刚拍了两张,老太太发脾气,罢拍了。乡、村领导赶紧好言劝慰,但老人家执意不肯再回到镜头前。看着这种情况,林添福只好收起相机。他了解老人的脾性,就跟小孩似的,说变就变,而且固执得很。
即使顺利地找到了拍摄对象,新的问题又来了。林添福说:“大家也许很难想象,一起生活了50年的老夫妇,让他们在拍照时亲密点,甚至牵一下手都很困难。”为此,林添福有时会和老人相处几天,直到他们在镜头前放松下来。有一次,林添福到西南一个民族村寨去拍摄。村子里的5对金婚老人中,只有1对接受拍摄。起初气氛还比较融洽,当林添福无意问到老人的儿子时,老人情绪激动,拍摄不得不中断。后来,林添福才得知老人的儿子已经过世,他只得继续赶路,到别的村落去寻找。
林添福与搭档、撰稿李旭一起,几乎记录了以各种婚姻形式结合的老夫妻:指腹为婚、青梅竹马、抢婚、走婚、不落夫家、私奔、童养媳、对歌定情、上门入赘、战乱流离中的自由恋爱、媒妁之言、转房(哥哥死后,弟弟聚嫂子)、一夫多妻……简直是一部中国婚姻样本大全。
除了西藏的珞巴族还没有接触到外,林添福拍摄到了其他55个民族经历过50年婚姻以上的夫妇。夜深人静时,林添福时常将这些照片拿出来看。有时他会接到他们子孙的电话,哭着说他们的爷爷或奶奶过世了。有几对夫妻是伴侣走了不久之后,留在人间的另一半也会相随至天国。听到这样的消息时,他总会独饮一杯并洒酒天际,对这些老朋友说一声: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