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在文化广场看林奕华的舞台剧《贾宝玉》。一边看一边心里惊呼:一人主唱,众人说白,插科打诨,这不是“杂剧”么?怎么,关汉卿又回来了?
关汉卿时代的元杂剧是“一人主唱”剧。这里的“主”,不是主要次要的“主”,而是动词性质的“主”、“谁主沉浮”的“主”,一人主唱,就是只有一人唱,其他人都不许唱。眼下林奕华的《贾宝玉》,只许扮演贾宝玉的何韵诗一个人唱,故而聪明的林奕华,给他的这个“孩子”起名为“舞台剧”,而不叫“话剧”或者“歌剧”。杂剧之杂,第一要义就是“话剧”与“歌剧”的杂处。
元杂剧因为一人主唱,所以只有两类:一类是“旦本”———女声独唱剧,另一类是“末本”———男声独唱剧。过去读元剧,对此总不能十分理解———何以要这样规定?这多不好!《汉宫秋》因为是末本,汉元帝唱了,王昭君就没得唱,那么重要的人物形象,戏剧又是表现她的远嫁,却没让她唱哪怕是一句;《西厢记》第一本是末本,结果也是张生没完没了地唱个不停,崔莺莺只能对着他傻笑。如今,有了何韵诗、有了《贾宝玉》作为参照,再凭栏回望元杂剧,突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当时一定也有何韵诗这样的演员,歌手出身,嗓子好得不行,出道二十年,再开常规意义的“独唱音乐会”,已经没有新鲜感、不能让观众满意了。怎么办?得想个新鲜的形式来重新包装。何韵诗问:《红楼梦》是怎么回事儿?林奕华就给她讲起大观园的故事来,讲到一半,韵诗已是激情难耐,当场拍板:那我们就弄这个贾宝玉吧!
于是,又一场新型的“独唱音乐会”策划出来了。只不过一般人看不出它是独唱音乐会来,它更了姓、改了名,唤作“舞台剧”。
元代是颇有几个“何韵诗”的。那个与关汉卿交好的珠帘秀,收过一个徒弟名赛帘秀,就“声遏行云,乃古今绝唱”,嗓音甚是了得。还有一位少数民族女歌星叫米里哈,《青楼集》说她“歌喉清婉,妙入神品”,这不跟龚琳娜唱“神曲”《忐忑》相似么?另有叫陈婆惜的,不但汉语歌曲拿手,且能歌“鞑靼曲”,有这样能力者,当时全国只有十人。艺人李定奴,曾在勾栏开过《八声甘州》独唱音乐会,连唱八曲,获得观众八次喝彩。她们也是独唱不过瘾了,便去演杂剧,走的是一条与何韵诗一样的“歌而优则剧”之路。
感谢林奕华,感谢何韵诗的《贾宝玉》,让我们在元杂剧失传数百年、久不懂杂剧为何物后,突然懂了。一人主唱的《贾宝玉》,闹剧与悲剧杂交,国语与外语杂陈,十二个“林妹妹”众声喧杂,指向人的命运多舛。林奕华在为迷茫的现代人代言时,自觉不自觉地指明了杂剧的来历、复活了杂剧的表演形式。这正是我特别想感谢林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