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会骑黄鱼车。我会骑黄鱼车的时候已经会骑自行车,我这样说不是多此一举,因为有的人会骑自行车反而不会骑黄鱼车,黄鱼车龙头的感觉和自行车龙头不一样,一个是要硬劲扳,不然它就歪着朝了左面或者右面直冲而去,见什么撞什么;一个是根本不要硬劲扳,轻松扶着就是,左拐右拐不要吹灰之力。我第一次坐上黄鱼车就在马路上骑得精神抖擞,热火朝天,没有撞到电线杆,一直骑到人民广场。
1966年的夏天,上海当然已经疯了。上面有个什么决定,《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那时叫两报一刊,发表了一个“重要”社论,还有别的什么稀里糊涂的原因,昂首阔步的队伍就白天黑夜大街小巷地涌到人民广场去了。还有自行车,卡车,黄鱼车,卡车上有敲锣打鼓人,咚咚咚咚咚咚锵!每一次涌去都像稀里糊涂的盛大节日,每一次稀里糊涂都让人更加晕头转向。我从小喜欢看游行,现在终于也可以涌去了。我涌去还有别的原因,因为那时我是“黑五类”,十六岁暗淡的心里很想向谁证明我是革命的,老子反动可我不是混蛋!
我们的学校在上海的东区,开始的时候是排着队伍喊着稀里糊涂的口号豪壮而去,后来就渐渐不整齐了,有的步行,有的骑自行车,有的骑黄鱼车,黄鱼车的后面一定是坐着好几个人,还经常有人跳下去推,推着奔一会儿,又跳上车,黄鱼车就更加“风驰电掣”勇往直前。疯了的“红五类”小将和“黑五类”小将都不怕热的,而且好像“黑五类”更不怕热,“黑五类”都想通过不怕热证明自己不混蛋。
可是哪儿有那么多黄鱼车呢?开始是从学校借。学校的苗圃有黄鱼车,食堂也有,但是大家都借,就借不到了。我就开始到外面去借。在学校总务处开一张介绍信,跑到工厂、商店去借。老伯伯,爷叔,阿姨,我们要到人民广场去?……我真是出手不凡,因为我几乎总能借到!然后我就兴高采烈呼啦啦地骑到学校,那些“红五类”,也有“黑五类”,就纷纷跳上我的车,朝着人民广场,骑!
那么长的路,屁股很痛的!但是一个想革命的不是混蛋的“黑五类”,难道会怕屁股痛吗?“红五类”也不怕屁股痛的。那时候屁股根本不重要。
现在工厂和商店也难以借到黄鱼车了。我在路上走啊走。大马路,小马路,幺里角落的路,我递上介绍信,喊着老伯伯、爷叔、阿姨,喊着尽可能的亲热和动听,可是黄鱼车已经很难借到了。它们统统被骑到人民广场去了。我失望和紧张啊,因为如果借不到黄鱼车,那么我这个“黑五类”还有哪个地方是有一点儿亮的呢?
这一天,是下午,又要去欢呼、拥护和进行到底,于是我又开始了借黄鱼车的征途。我走啊走啊,沿着熟悉的路,开辟着新的幺里角落,最后还是拐到了一条大马路上。这条大马路的那一头有个大院,里面有部队,吉普,马厩,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那时我不是“黑五类”,生活很优越很自由。
不过你知道我现在站在一个什么商店的门口吗?百货店?杂货店?食品店?饮食店?服装店?酱油店?文具店?煤球店?粮店?都不是,是棺材店!
一辆黄鱼车正停着,比平时的黄鱼车长,又铺了两块长木板,长度就更加长了,上面放着一口棺材。我当时神经没有不正常,可是我却走上去喊老伯伯爷叔黄鱼车可以借给我吗?老伯伯和爷叔竟然连犹豫也没有犹豫,就把棺材抬了下来,木板也拿掉,我要给他们介绍信,他们说,不要了,你用好还过来就可以了。我说明天上午还可以吗?他们说明天上午八点钟之前。
我没有觉得不可思议,没有激动得眼泪汪汪,而是骑上就走,骑过小时候的大院,看了一眼我家的窗口,小时候我经常趴在那儿,看着大院和外面的马路,但是我不可能看见长大以后骑着黄鱼车已经“黑”了的我,而且骑的黄鱼车是从棺材店借来的。
那一天乘在我黄鱼车上的是哪几个人,几“红”几“黑”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肯定没有告诉他们黄鱼车是从棺材店借来的。我那时其实是一个非常胆小和老实的小孩,但是革命让我学会了借黄鱼车,而且是从棺材店借到。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叫黄鱼车?别的鱼不装吗?它不是还可以运棺材吗?运“红五类”“黑五类”,运发疯年华,运一个年代的癫狂涌去,黄鱼车这个名字真是被上海人叫委屈了,叫狭小了,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