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于港畔,侯扑镇蛰伏在明媚的阳光里,在海天一色的滩涂上,她是青黛色的芦苇的影子,只有低沉的白云在金黄色的稻草屋顶上和烟囱间绕过的一刻,才让进港的船家真实地感到——鸭窝沙到了。
船就泊在镇东码头边的一棵柳树下。
青青从跳板上走进了侯扑镇,五六个硕大的柳条箱被两个水手搬上了岸。船家告诉她:到了。她微笑着点点头,就算谢过捎带她来鸭窝沙的船家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就站在这棵柳树下,站在无限寂静的侯扑镇上。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镇东第一家的一对老夫妻来问她:
“姑娘,你从哪里来?”“很远的。”她说:“常熟。”
“你来走亲戚?”“不是的。”
“你是来找一户人家……?”
“不,我叫青青。就让我认你们当父母,一辈子和你们生活在这里。”
这么标致的人儿,老夫妻俩还从来没有见过。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年轻女子独自来到举目无亲的鸭窝沙?谁也说不清楚。
是的,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说不清的东西很多很多,但侯扑镇却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大清国灭亡已经十几年了,剪去辫子的男人连背影都是精神的,但裹了小脚的女人却依然迈不开脚步。18岁的青青却是一大脚女子,她说她笑她走路她做事,真的和别的女子不一样。比如,一个女子和一只竹篮,拎在手里,不好看;挎在臂弯里,不好看。青青是这样的,将竹篮挎在臂弯里移在右腹前,这样人在快步走动时,衣服的前摆被篮子压着,让整套上衣服帖匀整,让人的身体更加挺拔……因此,青青的美不是来自读书人的书里,不是来自去过上海百乐门的当地富豪和船家的传说,她是真实的仙女下凡,一个侯扑镇人,凭着最伟大的想象,也想不出青青这样的美。青青把自己的脸自己的胸自己的臀自己的脚,打扮得像脸像胸像臀像脚,这是从小在田地里和男人一样劳作,常年被温饱困扰的本地女子不可比拟的,这是没有出过远门的鸭窝沙男人没有见过的。
青青的茶馆里人满为患。所有到镇里的男人和船上下来的船家,都没有赤背没有随地吐痰的,所有到镇上的女子都是来学青青穿衣打扮的……青青一辈子没有结婚,却让许多男人爱她终生。光彩中淡淡的自豪,笑脸上淡淡的忧伤,是青青这个作为鸭窝沙时尚标志的女人一生的形象。在新世纪的门槛上,这位近百岁的老人去世了,她没有晚辈,在村里组织的追悼会上,远近几个圩里,老少四代来送葬的人都叫唤她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