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热,像走过拥挤的人群,匆忙而黏滞。我却怀念起小时候盛夏的味道,那是白糖棒冰和赤豆棒冰的味道,是掺杂了花露水的凉席的味道。爷爷从冰凉的井水中捧出西瓜,萤火虫在空旷的庭院里漫天飞扬,奶奶摇着蒲扇讲故事的场景被无限放大,似乎那是在恢弘的绿野星空下,如同一部史诗般的宫崎骏动画。
盛夏的回忆是奇异的。那时每当雷雨来临之前,院子里的池塘边会集聚起大量的蜻蜓,梦幻般团团飞舞,随便伸手出去,一捏一个准,它转动着透明的大眼睛与我对视,一扬手又徐徐飞走了。爸爸更言之凿凿地说起他小时候,也在雷雨天,看见对面屋顶上有几个戴高帽子的红衣小矮人,在电闪雷鸣之际,抱着一捆稻草翻过屋脊倏忽而去了。我遗憾小时候没有奇遇,只有在屋檐下指挥蚂蚁搬家这种乐此不疲的无聊工作。我给浩浩荡荡的蚁群不断设置路障和惊喜,感觉自己又虚伪又伟大。表弟在乡下的外婆则能爬墙上树,给他捉肥美的知了,炒熟了放在兜里做零食,沙沙作响,据说一天能捉好几十只。我从没吃过知了,也没见过那个外婆,但她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绝顶武林高手。
我倒更喜欢蝈蝈。曾在中福古玩城的一家店里见到一只神气的绿蝈蝈,蓝脸,粉肚,翅羽晶莹。印象最深的是它的叫声干净嘹亮又浑厚顿挫,像交响乐中的圆号,让人感觉它是在有节奏地朗诵诗歌。过些天我又去看它,却死了,主人说是饿死的。我几乎要哭了:人家每天只吃半粒毛豆,你都能把它饿死啊!美院同事王沁也喜欢玩蝈蝈,从夏天玩到冬天,搁在黄润油亮的葫芦里,揣在怀中,最后把手机铃声都设置成了蝈蝈叫。
我敬佩那些在酷暑中欢腾的小生命们,我是怕热的,在夏日每天自制各种冰棍消暑,为之一乐。据说三千年前的古人就懂得了贮藏冰块,管理冰块的还有专门的名字叫“凌人”,于十二月斩冰藏入冰窖,以供来年天热使用。《诗经·豳风》就有冬季藏冰的记载。南宋宫殿则在夏日设金盆数十架,内置冬季开藏的冰块,灌花香于其中,风轮鼓风之时,凉风芳泽瞬时弥漫满屋,不知为何我想到了喜欢的那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大一的时候,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瞒着家人携室友一起去往三峡,只想赶在三峡工程之前多看些古迹与风景。那时开往重庆的71次列车,是真正的绿皮火车,闷热嘈杂,拥挤不堪,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但我的回忆却依旧温馨。邻座的农民工一家把靠窗的座位让给我们,为了不打扰我们在途中写信,他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整整54个小时的缓慢车程中,我们为了省钱几乎不吃不喝,也是农民工兄弟不断递上茶水还有西瓜。到达重庆已是半夜,仍旧是他们带我们找到山上便宜又安全的旅馆,一路帮拎行李,大汗淋漓。因为那个夏天,我至今对每一位农民工都怀着感激和敬意。
前些日子坐地铁,突然身边的人开口问:你是胡老师吗?原来是多年的读者,参加过我的签售。他送给我随身携带的白兰花,用湿纸包裹了装在口香糖盒子里,那花香正是盛夏的味道。我的每次新书签售都在酷热的盛夏。前年,一位在新疆读书的学生整整坐了40个小时的火车赶来,而且没买到坐座票,那两天两夜,是一路站来的。去年签售,读者王晓地先生带来厚厚的笔记本,里面是他历年来剪贴的我的各种文章,每篇下面还有他的感想和评论。另有一位腿脚不便坐着轮椅前来的青年,交给我一封长长的书信,还唱和了我的诗词,希望回信。我回信了,却不见回音,便一直记挂着他收到我的信件否?今年签售,是和陆康先生合作笔记书《岁岁寿》,他篆刻百枚寿印,我配文字与文房用品白描。后来听说有位70多岁的老奶奶排了长队而未买到书,很是失落。如果她看到这篇文章,我希望能送给她书,以便答谢她这个夏天远道而来的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