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逃
刘强从梦中醒来时,像孩子一样揉着自己肿胀的眼皮。亚热带丛林里的蚊子,在那儿吸过血又注射了毒汁。这时夕阳西沉,晚霞泼洒下来,山像受伤的巨人,高昂着血流如注的头颅;而烟尘般的昏暗已在高山峡谷的林莽间漂浮。
刘强竭力想弄清楚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而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本来以他二十几岁的青春年华,他的脸颊应该泛着健康的红晕,他的眼睛应该充满快乐的光辉;但是现在,他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疲惫的脸上伤痕累累。
渐渐地,他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对自己说,现在好了,身心已从被囚的牢笼里解放了出来,无尽的苦役结束了,再不必踩着晒得像稀泥般又软又烫的柏油路、背着橡胶树苗负重前行了,也不必连排泄时也蹲在那些锐利警惕的目光之下了。自由,多么好啊!他仰八叉地躺在一棵大树下,大口呼吸着清新湿润、洋溢着青草气息和野花芬芳的空气。
他怀着这样奢侈的热望又昏睡了过去。
往事借梦还魂。那是摊开的一本书,似新绽的两瓣嫩叶——东华大学的《绿影》文学丛刊。他那部名叫《理想》的小说,发表在《绿影》的最后一期上。这期的发刊词里,中文系德高望重的江教授对他的才华大加赞扬。
“小说应该是虚构的。你这样照搬生活很危险。”皎皎着急地说。皎皎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照搬生活?”他又是一愣,这说明不是在做梦,一切都是真实的……是的,他分明看到了《绿影》随着一阵狂风,像影子似的随风而去了;而他的外婆在向他狂奔过来。外婆奔得这样急是要给他看手里的一叠纸片。外婆说:“狮儿你看,这些都是每个月我到政府去给你领生活费的证明!政府为什么要给你生活费?因为你妈妈不光是国民党少将的太太,还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你是革命干部的后代,你不是反革命狗崽子啊!”
可是那些纸片飘飘扬扬,像一群蝴蝶,也随风而去了,他想抓也抓不住。他知道自己“以小说反党,歪曲马克思主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制度,反对文化大革命”的罪名已无法摆脱,“反动学生和反革命狗崽子”的命运也无法改变了。
“我们逃吧!”同自己一样是“狗崽子”的学兄潘松林向他耳语。“我姐姐在南方边境。如果你愿意,就跟我一起去找我姐姐。不过,这事绝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但他想江教授曾对他说过他在香港有很铁的关系。自己出去了举目无亲,他的关系也许会有用。他就到了江教授家,将一切向他和盘托出。哪里想到,江教授揭发了他。第二天早晨,他被捕了。
1967年4月,他以撰写“反动小说”和“企图叛国罪”被判刑13年;在监狱里关了两年以后,被遣送至云南边境的一个劳改农场。六年以后,一场突发的地震成全了他。当时他正请求上厕所——劳改犯的厕所在一个高坡上,坡上有一个高高的岗亭,光天化日之下也有持枪的狱警近距离警戒着。地震让那站岗的狱警慌忙离开岗亭,跑到坡下去了,而其他管教干部也乱成了一团。他乘机逃进了山坡后的一片橡胶林里。
他在丛林里狂奔了大约三十来公里,来到了中缅边境的一个叫“黑泥塘”的山口。由于紧张疲劳加饥饿,终于晕了过去。当地的景颇人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本用毛主席语录封皮包着的圣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教友,就让他夹在他们去对面赶集探亲的队伍里,顺利地到了密支那。但那里也有不少从大陆过来的人,他仍觉得不安全,就将自己的名字刘啸狮改成刘强,决定到缅西的山地民族区去呆一段时间再说。于是,他就用景颇人临别时给他的少量缅币,买了一张从密支那往西经摩拱到加迈的汽车票。在加迈下了车,再往西就没有汽车路了,但刘强没有停住脚步。
然而,自从在缅甸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寨吃过一顿米饭到现在,已经记不清几天没有一粒米下肚了。他采半生不熟的野果和野芭蕉果腹,用树棍子开路,抵达了伊洛瓦底江的上游。现在,危险好像是没有了,然而口味却一下子难以适应。他只想吃一顿饭,一碗煮熟的、不管用什么样的粮食做成的饭,用咸菜或盐巴相佐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