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丽,自我们那一年在伦敦告别,很多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每一次听杜普蕾演奏艾尔加,我依然会想起你来。你浓密而鬈曲的棕发,你紧抿的嘴唇,你的坚毅沉静,深色的眼眸闪烁星一般的光芒。
那年冬天我的硕士课程到了最后半年,没有更多时间去打工,经济已见拮据,不得已退了泰晤士北岸与人合租的私人公寓,搬进南岸的学生公寓楼。搬家的那天下着雨,我吃力地提着一只旅行箱子,里面大部分是资料书籍,腾不出手来撑伞,于是落了一肩的冻雨。你背着只大提琴盒子在楼下大厅等电梯,一直低着头,只看见你被雨淋湿的长发,乌亮仿佛有自己的生命。电梯来了,你先把大提琴放到角落,然后利落地把脚搁在电梯门上,又倾身过来帮我抬箱子,此时我才看清楚你的脸,以为自己看见了波提切利油画中的人。
“你好,我叫娜塔丽,到几楼?”“你好,我叫陶,刚搬过来。到七楼,谢谢。”“很高兴认识你。”她伸出手来,我上前轻轻握住,我们的手一样苍白而冰冷。
“可怕的伦敦天气。”我说。两人同时微笑起来。
到房间,放好行李,刚要沏茶,就听见窗外有悠扬低回的大提琴声,开了窗细听,就在楼上不远处,心想,那一定是你。我看书到深夜,你也一直演奏到很晚,感觉到你的友善和勤奋,突然觉得和你很亲近。
后来与你熟识,常常到各自房间喝茶听音乐,或者闲聊。我解释我的专业给你听,你告诉我你自三岁开始学钢琴,五岁接触大提琴,并决心将其作为终生的事业。没有什么意外的,你欣赏英国大提琴演奏家杰奎琳·杜普蕾的演奏风格。“她热情,专注,用脑和心演奏。”你用手中的琴弓拉一个低回的滑音,眼中有仰慕之意。
杰奎琳·杜普蕾,这个1945年出生于英国牛津的女子去世的时候才42岁。但人生只要好,并无谓久,她的一生,都与大提琴相连。杰奎琳演奏的《艾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大约有五个版本,其中最被推崇的版本,也是她唯一的录音室版本则是EMI公司于1965年录制的John Barbirolli爵士指挥伦敦交响乐团。也是这个版本陪我们度过了在伦敦的最后一段时光。
夏天快要来了,白日渐长,但心底一片茫然,常常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在听完第一段慢板到中板的协奏后两个人去宿舍后面的公园散步,沿着泰晤士河低头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觉得紧缩的心慢慢舒展开。
倘若是一个阴天,青灰色天空下,海鸥会一再逆着风飞到我们身侧来寻找面包。你将面包撕成小块,抛到空中,海鸥便飞过来灵巧地接住。半空中,时聚时散的一片灰色云朵,仿佛是我们豢养的宠物。“再没有比这一段8分多钟的演奏更打动我的音乐。”娜塔丽说完,拍一拍手心的面包屑,仿佛要哭起来。“我总希望这就是杰奎琳一生的样子。她看起来如此专注,并且很快乐,非常快乐。”
人生里,有诸多惘然的事。是选择命运,还是遵从命运,这其间确有商榷的余地。但当主旨既定的时候,不同结局间的差别,也只是些微。有没有谁去告诉再也拿不起琴弓的杰奎琳这么一句话:“她被击败了,但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被命运……”
娜塔丽,这些年我辗转过数个城市,如今终于得到暂时的安定,不知你实现了你的梦想没有?或许有一天,我会听见熟悉的大提琴声,从它的坚定和热诚中,认出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