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的一次选题策划会,席间有人侃侃而谈“九峰三泖”,一时间竟然把我侃懵了。上海境内,有泖(小湖)呒啥稀奇,有峰,而且多达九座,我却一无所知,实在让人汗颜。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对于不可知的事物,你最好的态度是保持沉默”。那一刻的我,为掩饰无知,故作深沉地将这种“最好的态度”保持到了最后。
佘山、天马山,儿时便曾目睹,还趁某次春游,爬上过佘山的峰巅。然而其余七峰,别说爬了,根本闻所未闻。如今反思,我们这一代人早期的乡土教育,实在是有些问题。这倒不是为自己开脱,你学校不教,怎么能让城里的孩子晓得远郊的事体呢?况且,所谓九峰,以现在的眼光衡量,其实也蛮勉强——那也能算峰吗?有几座根本见不到隆起的山廓。也许当年隆起过,然而沧海桑田,如今单凭肉眼,几乎一马平川,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就连所谓的“三泖”,基本上也都淤为平地,不复当初地貌。如果不辅以必要的乡土教育,后人便只能数典忘祖,怪罪不得呀。
上海是我的出生地,但不是祖籍,父辈少小离家,最后服从组织安排,落地生根,对这片土地也是半生不熟,不可能给晚辈以口传身授。上海像我这样的客籍移民后代,估计要占总人口的大多数,而且大多常住市区,对本地的乡风民俗,基本上木知木觉,一问三不知。许多上海家庭至今奉行的,其实都是原籍老家的,比如浙江、江苏,或者广东、福建、安徽、山东等等。虽然中国各地的风俗习惯大同小异,但毕竟还有很多细节的不同。就说我的老家,对冬至这个节气,便远不似上海这般繁缛,吃顿饺子罢了,谓之享祀。供奉祭拜一类的礼俗,并不在这一天举行,而要放到大年三十,上山去把老祖宗的神灵请回家来,供入家庙,然后一起过年。
北方的冬至日正值酷寒,不去山野祖坟磕头烧香也是有道理的。滴水成冰的日子,看你跪在那里浑身筛糠,倒叫先祖于心何忍?不如把他们恭请回屋,一大家子人围炉守夜,更短话长,冥冥之中,血脉的融通才不至于冰结霜凝。
松江以上海之根自矜,理由是区域境内的广富林遗址。这当然是非常宏阔的资源性依赖;辽远,旷达,纵横4000年,目光具有极其深邃的原始穿透力。但这种力量的真正价值在于考古,诉诸于理,而非见之于情。作为重大考古发现的广富林,其科学的光芒让人崇仰,也让人敬畏和膜拜,却未必能予人更多的亲近与亲缘。它被人们用栅栏围墙乃至精美的意念和文化所包围,于发掘之后其实被二度覆盖,远远离开了当下上海人的生活。如同一个象征,存在于推理和判断之中,庄重在一个遥远的历史抽象间,俨若神祗。
而乡土,却是本真而纯朴的,伏地为草,入土有根,烟火气十足。譬如佘山天马山,可以供人攀爬踏青、耳鬓厮磨,“莫惜新衣舞柘枝,也从尘污汗沾垂”。广富林遗址,能不能也设计并保留这样一种感觉——与上海之根相依相偎的感觉?而不是单纯靠人工湖泊和灯彩幻影之类的外饰取胜,拒人于咫尺千里。现代人制造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功夫实在是小菜一碟,然而要还原本真,触动人心,却往往技拙。
十几年前去香港档案馆,得知他们早在回归之前就开始编写港岛乡土教材,并且得到官方认可,通过保良局等慈善机构,广泛推广到中小学校园,据说很受学生老师们的欢迎。让我意外的,不仅仅是如此西化的香港居然还搞乡土教育,更没想到,教你认识乡土原来也是一种慈善——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