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灰暗而无光，皮肤脆薄得有些像糊灯笼的油纸。我走出门，回头看到他追出来，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我回过身来，握着他的手，突然发现这是一双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的手。

　　2010年5月6日回到家，7日下午就离开，然后去武汉参加一个活动。离家时候，似乎和之前的离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我第一次握着父亲的手，看了又看。父亲这年82岁，和很多老人一样，老年的脾气变得很怪异：不讲道理，爱生气，喜欢炫耀复旦博士毕业的两个儿子。我曾经把他当作我的英雄；可是，却不能面对这样的父亲，老是和他顶嘴，包括这次回去。真是不应该。

　　记得有一篇文章说，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如果为100年，前50年父母是父母，后面的一半时光，子女则扮演了类似父母的角色。

　　那年母亲节，和母亲通电话，40分钟，母亲和我“讨伐”父亲的时间占了大半。虽然母亲读书不多，我却感觉，老年的她更理智，并不常常和父亲一般见识，但父亲却常常得寸进尺，惹火她。我们兄弟更多向着母亲，父亲就抱怨自己被大伙孤立了，很不高兴。

　　其实，父亲真的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12岁凭借一手好文章考入阎锡山的山西陆军军官学校，并被爱才的山西省教育长认为义子，15岁当排长，后来参加了平遥起义，跑到解放军这一边来。在被推荐到石家庄读军政大学的路上，他听说京汉线打通了，就回了河南老家，然后就地转业做了乡长。后来运动来了，没有了活路，就拿着20块钱到北京找部队的老领导救命，结果老领导也被打倒了。父亲在北京靠卖画为生，机缘巧合地见到了齐白石老人，趁着主席宴请齐老的时候告了御状。后来，年迈的齐老希望他留在北京文史馆工作，而这个时候我的大哥刚刚满月，父亲只好偷偷跑回了河南，1955年的腊月廿七到了家。然后去青海玉树支边，然后回来在乡医院工作，直到退休。尽管在乡下，他的书画朋友却满天下，还做过我们县美协的主席。

　　我家祖传中医，他的医术甚高，常常药到病除，仁心为医，在豫南、江西、湖南一带颇有声望，常常有操着各色方言的人到乡下来求医。最近的一次是一个感冒的邻居来看病，父亲推辞不过，就给看了。结果，病人好了，父亲感染了感冒，住院1个多月才好。

　　关于跟随齐老的一段故事，既是父亲的自豪，也是他的烦恼。从北京回来的时候，他带回来了7张齐老的画，可是到了1975年发洪水的时候，已经全部散失了。一个身居乡下的人，说自己是齐白石老人的弟子，无疑是挑战了人们的想象力。父亲曾经在多个场合被人质疑，甚至嘲弄。父亲说，其实新凤霞并不是齐老的最后一个弟子，他才是，并登记在册。后来，齐老去世，中国美协通知了齐老所有的弟子，其中包括父亲。可是，父亲当时在信阳中医进修班学习，并担任助教，没有能够去北京亲自为齐老送葬，这也是他心中的遗憾。

　　农历三月廿八日，是父亲的生日。我回去的时候在五角场的上海书城为他买了一本王铎的字帖，还有一套纪念齐老辞世五十周年的画册，其中画册760元，包括齐老的各个时期的作品和年表等。其实，尽管我们从小就听过父亲讲这段故事，但是对其真实性却从来无从确定。这次我搬着画册，从齐老的夫人到秘书，再到住所的变化，一一问过来，父亲竟然回答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不知道他离开之后不久，齐老就从文化部送他的住所搬回了老宅。老宅那边父亲也去过几次，是齐老安排他过去看看的。画册很重，我称了一下，两本有6公斤。父亲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把画册搬来搬去，却兴致勃勃地看我替他翻看。

　　关于父亲，我一直还在潜意识中把他当作那个伴我在暗夜里行走的执灯人，留恋他的勇气、智慧和才华。可是，岁月却无情地把他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小孩子一样的老人。父亲需要的是一个成长起来，具有宽阔胸怀、宽容、温和、充满智慧的人，这个人是他的儿子，其实不就是50年前的他自己吗？

　　我爱父亲，从没说给他听，我希望能够写一封信给他，告诉他我的爱。

　　我的父亲，他叫朱芳国，他的父亲叫朱作斌，他的祖父叫朱医士。再往上，他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