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与画家夏葆元相约茶叙。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新天地。到了那里才发现，要寻觅心仪的清静显然是走错了地方。从东门入口一路找来，当推开一个叫“梧桐居”的店门时，已近21点。就餐等候区空无一人，柔和的灯光透出恬静与优雅。服务员明白了我们的来意，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沏了两杯茶后离去。于是，这儿成了临时“茶坊”。

　　相视而坐。话题从油画雕塑院美术馆正在举办的“薪火相传”系列画展说起。这是由两个个展组合而成的画展，展馆的楼下是陈逸飞，楼上是夏葆元。可见主办方的用意：这两位“文革”时期的杰出画家，在传承与发展油画艺术中所具有的不可或缺的地位和作用，也是新中国美术史绕不过去的一个节点。陈逸飞、夏葆元沿袭“苏派”画风，基本功扎实。年长两岁的夏，素描又借鉴德加、门采尔、珂勒惠支等大师的笔法，更修得正果玩得潇洒。其精准、肯定、优雅和帅气的轮廓线条，令同行为之折服与追逐。陈逸飞曾毫不掩饰地说：“我们所有人其实都是学夏葆元。”同样，陈丹青在评介夏葆元的素描时，也套用了列宾初见谢洛夫作品时所作的比喻：“我们是犬类，他是灵缇。”

　　“灵缇”当然跑得快。然而聪明的逸飞也紧追不舍。有这样一件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已是油雕塑室专业画家、油画组负责人的陈逸飞，骑着黄鱼车把画到一半的作品“运”至夏葆元谋职的美术工艺研究所，听取他的意见。有时还让夏“帮忙画两笔”。那幅被批为“宣扬战争恐怖论”的油画《红旗》，就留下了夏的笔触。为创作黄河系列作品，他们一同去了陕西的米脂、三门峡、佳县等地体验生活、收集素材。陈求学心切，即使蹲茅坑这丁点儿时间，也追问夏如何画好速写。

　　放下身段的陈逸飞成就了以后的辉煌。他先后完成了《黄河颂》《开路先锋》《占领总统府》（与魏景山合作）等一批重要作品。1979年，陈以自身为原型，创作了反思中国近代史和体现民主、人文思想的油画《踱步》。翌年自费赴美留学。先从事修复作品工作，后与哈默画廊签约，再后来回国多产业发展，成为全球知名的华人艺术家。

　　我试图把话题再度引向夏葆元的辉煌岁月。这位画家似乎不愿过多言及。他扯开话题，聊起了连环画。他说：“文革”时期，独幅作品审查严格，甚至要冒挨批的风险。而连环画则相对“宽松”。惟有这个平台方可夹杂一点“私货”，画家对色彩、构图、造型和技巧的表达，可通过“小人书”的窗口得以尽情宣泄和发挥。于是画家们争先恐后，即使没有稿酬也想挤上去分得一杯羹。陈逸飞、陈丹青等都画过连环画。夏葆元在他家的缝纫机台面上完成了《悲鸿往事录》《孙中山伦敦蒙难》等连环画创作。至今捧读，仍属经典。

　　稍作停顿，老画家苦笑道：“今非昔比啦，如今一切利益至上！”接着说了一件令其心寒的事：某报记者曾三次光顾“薪火相传”画展，但仅在楼下逗留，竟无一次上楼看夏葆元的画！我安慰道：“我们都还记得您！”

　　2005年，夏葆元受聘任复旦视觉艺术学院教授。在预订回国机票时，他随意选了个日期：4月10日。岂料这天逸飞走了！丹青写了悼文，化解多年芥蒂。三个月后，曾与逸飞一同画画的葆元、丹青、景山等八位画家重聚沪上，以画纪念。

　　子夜时分，起身离座。当步出店门的那一刻，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停留在了对面那栋楼的“丰泉”二字。这不是原来的“逸飞之家”么？恍惚间，仿佛今晚逸飞也在“旁听”。冥冥之中，皆为天意。 

　　那是去年的一个夏夜。忽而有了记下来的想法。夏公没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