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外交部确认将南京大屠杀和日军强征“慰安妇”的档案文献申报联合国“世界记忆遗产名录”。本报记者专访申报的发起人之一,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教授。
“已经太晚,但还能抢救到一些,如果再晚,就什么都来不及了。”20年调查研究,苏智良坦言虽然艰难与沉重,却是义不容辞的坚持与责任。“我遇上了,就不可能转身离去!”
【背景】
“世界记忆遗产名录”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的一个项目,专门用以保存对人类发展有着重要意义、但因种种原因正在消失或正被遗忘的历史文献和档案。其宗旨是,为了让世界上所有人可以永远无障碍地接触到这些档案或文件,进入名录的遗产应将被完整保存和保护。
目前,在“世界记忆遗产名录”中,有三份记录屠杀犹太人的档案,《耶路撒冷大屠杀证人档案》、《安妮日记》和《华沙起义》,这三份档案对全世界了解二战纳粹德国的历史,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相比之下,我国抗日战争的历史、日本侵华的历史,由于文化、语言等原因,只局限在中国,局限在中国的学术圈里,并未为更多人所知。
此次中国申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的南京大屠杀和“慰安妇”问题,是20世纪法西斯侵略亚洲留下的惨痛一页,把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对于苦难的集体记忆,烙入全世界文明进程的发展中去,将成为一个镜鉴,不断提示后人、警示后人:牢记历史,珍爱和平。
1 “慰安妇”申报档案铁证如山
“报道时,‘慰安妇’请打引号。”交谈间,58岁的苏智良反复强调,正视受害者是遭强迫而非自愿,明确暴行是日本的国家犯罪而非个人行为,这是还原“慰安妇”历史的核心。
2月提出申请“世界记忆遗产名录”,3月递交《“慰安妇”——日军性奴隶档案》提名表,4月参与吉林档案馆“慰安妇”史料披露,5月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受理确认……今年,“慰安妇”“申遗”已然是苏智良忙碌重心。
然而,最初动念则要追溯至更早。“去年秋天,8名日军性侵受害者接连辞世,包括中国‘慰安妇’对日诉讼第一人万爱花,她们的离开对我触动很大。”幸存者骤然减少,“活档案”不断消逝,令苏智良悲痛与焦急:“慰安妇”历史的抢救迫在眉睫!
“联合国‘世界记忆’计划旨在保护濒危历史,通过申报将‘慰安妇’文献永久留存,也让后来者知晓,在20世纪曾发生过如此残忍的军事性奴隶罪行。”苏智良希望,“申遗”能推进人类对“慰安妇”制度的反省、思考与批判。
递交资料的选择,他坦言“慎之又慎”。内容由中央档案馆、吉林省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等6所档案馆的文献组成,苏智良任教的上海师范大学整理,权威性、完整度、稀缺类是判断标准,“史料浩瀚,但数量并非最重要,而是选取最有力,以日军自然生成和留存的档案为主。”
苏智良摊开一本影印的档案册页,泛黄残损的通牒上,记述了南京宪兵队辖区的“治安恢复状况”,正是今年4月吉林省档案馆首度公开的证据。其中,日军强征“慰安妇”罪行昭然若揭。
“这是日本宪兵队自己统计的,我们作为受害国当时不可能整理,非常清晰、详细、确凿!铁证如山!”苏智良介绍,材料不仅覆盖中国,而且涉及整个亚洲,例如日军在印尼爪哇岛、荷属东印度安汶岛设有“慰安所”的信息。
明年初,“世界记忆”专家委员会将组织投票,对结果苏智良有信心:“相信能够通过!”
2 “地毯式”搜寻沪上“慰安所”
“完全没有想到,‘慰安妇’问题将成为我学术研究中最重要的课题!”专攻上海近代史,一次公派赴日将苏智良与“慰安妇”调查从此捆绑。
1992年3月,他在东京大学任客座研究员,“慰安妇”一词刚被提出引发热议。一位日本教授听说苏智良来自上海,向他求证:“据说世界上第一家‘慰安所’就设在上海?”
苏智良很吃惊:“我一愣,研究上海史也有些年了,怎么一点不知道?”“应该把这个历史难题搞清楚啊!”日本学者的自言自语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当时,日军性奴隶问题在国内尚未引起关注,甚至一度出现“中国没有‘慰安妇’”的论调,苏智良意识到研究的重要性,他一边辗转各大图书馆、防卫厅研究所埋头查阅资料,一边申请增加授课时数,自费延长留学期限。
在日本神保町旧书店,一张黑白照片让他驻足:两排日式木屋间,是条碎砖铺就的小径,一个日本兵在女性陪同下,正准备进入“慰安所”寻欢。旁边文字说明:上海杨家宅慰安所,1938年1月建立,日本上海派遣军东兵站司令部管理。“杨家宅在上海何处?‘慰安妇’是哪国的女性?这间‘慰安所’后来怎么样了?还有没有知情者?……这些问题挥之不去。”
1993年6月,苏智良携200余册二战图书、老兵回忆录返沪,寻找杨家宅“慰安所”成为一桩心事。他找来上海地图,发现叫杨家宅的竟有十几处,分布在城区的东西南北。“7月盛夏,我骑上自行车,信心满满,地毯式搜索,结果3个月毫无发现。”
1994年春,将搜索范围扩大,在翔殷路东沈家宅,他找到曾在“慰安所”工作14年的老人,尘封的历史逐渐揭开……此后,苏智良顶风冒雨、披星戴月,走遍上海大街小巷,从经营规模最大的杨家宅“慰安所”,到世界上第一处“慰安所”遗址“大一沙龙”,他在上海认定149处“慰安所”原址,并撰写《上海日军慰安所实录》。
铁证搜寻仍在继续,20年间苏智良足迹遍及全国,找到数以千计的“慰安所”原址。
3 成立“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
时间,是苏智良最大的挑战。
在寻访浦东其昌栈“慰安所”时,有老人回忆在四川北路横浜桥还有总部,“他答应,等身体和天气好一些,陪我们一起去虹口。”苏智良没有想到,几天后惊闻老人病逝的噩耗。“这间‘慰安所’的总部从此成谜,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遗憾与惋惜,还有太多。在他的电脑里,保存着一份长长的名单,是上世纪90年代至今找到的百余名“慰安妇”幸存者信息。屏幕上,字体红黑相间,红色代表已经离世,仍是黑色的名字仅余24人。“受害者年龄都超过80岁,正以平均每季度一人的速度凋零。”
在苏智良家中,存放着40多盘口述磁带,是他与学生奔赴白山黑水、黄土高原寻访时录制,“血泪交加,惨不忍听。”苏智良叹息,三分之一的受害者性器官受损无法生育,遭到夫家抛弃,而自杀、精神崩溃者更是难以计数。“有幸存者7岁就被3个日本兵强暴,她说从那时起每天使用尿布,我忍不住流泪……”
孑然一身,最终老无所依,但依然承受来自社会的压力与歧视。曾有四位老人特地从深山赶到当地县政府,坦陈自己是“慰安妇”制度的受害者,而对方的回复竟是“你们做了这样的事还好意思说,回去吧!”
世俗目光刺目,很多人选择沉默。探访中,苏智良与他的调查团队不止一次被老人及家属呵斥“胡说八道”、扫地出门。“有名上海的幸存者,起先矢口否认,末了她附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就让它烂在我的心里吧’。”
但是,对于国家和人类,历史不该被遗忘,苏智良不忘初心。“在云南高黎贡山翻车、在山西盂县遭遇山洪暴发,调查身心俱疲,尤其是心理阴影与负担,太沉重、太痛苦,但依然要坚持、要继续。”
在他的倡议下,上海师范大学成立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大学生、研究生参与修补民间记忆。男性不便询问受害细节,他请爱人陈丽菲教授加入调查,“她和老太太抱头痛哭,哭得比她们更厉害。”抱团取暖,互相勉励。今年五一,陈丽菲带研究生至山西武乡县考察,新发现确认8名“慰安妇”幸存者。
4 自掏腰包援助幸存受害者
打开书橱,苏智良取出一厚摞财务账簿,按时间顺序装订齐整。2000年起,中国“慰安妇”研究中心展开对幸存者的生活援助,改善老人们的悲惨境遇,也解开苏智良的一个心结。
此前,日本政府曾建立“亚洲女性国民基金”,宣称援助中国“慰安妇”幸存者,但申领前提是必须签字承诺,不再“纠缠”日本政府。“这不是援助,而是撇开关系,我们拒绝这样的无理要求!”
从最初人均每月100元,到现在一年5000元,温暖着老人破损的心。不过,仔细翻阅账目却会发现,余额时常为负数,“有我自己垫付的,所以那么多赤字。”当问及这些年的捐助总额,苏智良却有些为难。虽然收据、汇款单留档清晰,但他着实没有时间、精力统计:“本来想请学校财务处代管,工作人员笑说你们都破产了,还怎么管?”
“14年前,中心想建一家养老院赡养幸存者,由于资金问题,现在也没做成。”幸而,近年捐款者踊跃,尤其是热心的上海市民,“有对70多岁的退休夫妻,徐修国、曹慧缇,平时很节俭,每次来都换乘两辆公交车,2011年第一次就拿出9万元,前后捐款8次,真是了不起!”
主持“慰安妇”问题工作会议,邀请日韩学者;登上华盛顿、多伦多城市讲坛,追究日本国家的战争责任;出版第一本讲述中国“慰安妇”历史的英文书,向世界发声……苏智良强调,“慰安妇”是全世界、全人类的历史,研究需要多国合作。
他相信,“世界记忆遗产名录”的申报是一个契机。据悉,韩国计划在2016年申请,与中国以文献档案为主不同,着重呈现受害者的口述。“中国今年申请明年审核,韩国2016年申请2017年审核,这样很好,对日本会形成持续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