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集团粗暴地切割着我们居住的地球。这种切割破坏了世界素有的安宁,也导致人群和种族之间的猜忌、歧视和不公。掌握着权力的人们为了利益的再分配,频繁地萌发掠夺、仇恨乃至诉诸战争。不信任和阴谋破坏了人类生存的常态,也造就了无尽的苦难和悲剧。但是人类的良知不会泯灭,诗人告诉我们,存在着一个不被伤害的世界,那就是与生俱来的人类的心灵世界。这里的天空是纯净的,这里拒绝邪恶,决绝阴谋,这里不接受欺诈和压迫。这种世界不靠暴力形成,靠的是友爱、谅解、美丽的灵感和诗意的想象。
那时柏林墙还矗立在柏林的城市中央,一位中国诗人来到墙下,他有点忧郁,但很坚定。他说,墙很高,也很厚,但是,再高,再厚,能挡住那里的阳光和空气吗?能挡住自由飞翔的蝴蝶吗?显然,墙对于世界的切割尽管无情而冷漠,但是,再厚、再高,也挡不住飞翔的翅膀和渴望自由的心灵。终于有一天,那墙倒塌了。这一事实印证了诗人的预言。预言是强大的,它推倒了很高很厚的墙。这让人确信,世界上所有的藩篱,不论是墙,是铁丝网,还是埋着地雷的海滩,都不会永存,都会在诗人的预言中消泯。
我来自遥远的中国,在我的国家,一道浅浅的台湾海峡阻隔了两岸中国人的团聚。最早是丘逢甲,后来是余光中,诗人们用诗句传达了浓浓的“乡愁”。依然是诗歌安慰了我们,诗歌寄托着中国人的团圆梦。中国有一首民歌叫《半屏山》:“半屏山,半屏山,一半在大陆,一半在台湾。”这歌曲从我们祖父的祖父的年代就开始流传,它传达了非常强烈的信念:那座山原先是一个整体,后来地壳运动,山分成了两半,分隔在海峡的两岸。但是唱着唱着,那断裂的山就在诗人的歌声中缝合在一起了。诗人相信,半屏山的根部是相连的,它是一座完整的山。诗人确信:政治版图是暂时的,自然的、心灵的版图是永恒的。
我有一位朋友,他一生写着非常美好的诗歌。他出生在中国的河南省,黄河流过他的家乡。但他却长期漂泊在海峡的那一边。中国北方的农民喜欢把收获的庄稼悬挂在住家的屋檐下,他在台湾想念老家屋檐下的那一串玉米,那一串悬挂在老家屋檐下的被风吹、被日晒、被严寒冻红了的“宣统元年”(这是中国末代皇帝的年号)的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这首诗传达的是思念的苦痛,乡思是诗歌永恒的主题。诗歌是这样的神奇,它看似“无用”,却能充实那一切的“虚空”;它穿越大海和高山,穿越时间的间隔,让心和心拥抱,让分割复归完整,让破碎终成团圆。诗歌无国界,尽管诗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也许那些文字的传达造成了隔阂,但在诗人的内心,却从来都是畅通无阻的。我读到一首冰岛诗人写的春天的诗:两个穷孩子在贫瘠的海岸行走,他们在轻轻拍打的光中,惊讶地发现了春天,于是他们低语:
两只褐黄色的鸟
飞过浅蓝的水面
两朵娇嫩的花
从黑色的泥土
抖颤着探出橘黄的脑袋
这位诗人从自然界微妙的色彩变化中发现了春天,褐黄色的鸟,浅蓝的水面,黑色的泥土,颤抖着探出脑袋的橘黄色的小花。这让我想起一位中国古代的诗人,想起他的一首关于春天的诗: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位中国诗人同样地在郊外的色彩变化中,发现了春天的踪迹:微雨中,春天正向我们走来,春天的草色,远处看是有的,近处看却没有,还有那远近迷蒙的如烟的柳色……一位冰岛的现代诗人,一位中国的古代诗人,从时间看,他们相隔千年以上,从空间看,他们相隔万里以上,他们的差别实在太多太大,人种、文化、宗教、语言,他们一个生活在濒临北冰洋的岛国,一个生活在中国的古都长安,他们永远不可能相见,但他们却是这样地相知,他们却同样地从周围的色彩中欣喜地发现了春天。他们的心相通,他们的思维方式更是惊人地相通。
这就是诗歌创造的奇迹。诗歌能够超越一切,包括遥远的时间,浩渺的空间,包括冰冷的墙,阴森的碉堡,呼啸的弹片和恐怖的轰炸。谁能阻挡那自由来往的风和空气,谁又能阻挡那蝴蝶的翅膀和迷人的花香!诗歌从来没有国界,犹如花香从来没有边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历尽苦难,而始终如同恋爱着自己的情人一样地恋爱着诗歌的原因。我来自遥远的东方,我们来到陌生的北欧的北部,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北极的极地,这里的白天很短,这里的夜晚很长,但这里的诗歌我们一点也不陌生。因为花香没有边界,因为诗歌没有国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