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翻开《世纪》杂志,读到下面这段对话:
曹可凡:非常高兴能够今天看到你,我前几天一直在苏州博物馆看你的作品,以你这样一个高龄来做这样一个作品,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个新的挑战。
贝聿铭:是个挑战,是个挑战,你说上海话,是吗?
曹可凡:说上海话。
贝聿铭:说上海话好,因为我普通话不太灵,上海话比较容易点,那你讲上海话吧。
那时我正在修订一部上海话思维的小说,整日对应上海口语,斟词酌句,企图让它接近更为达意的“上海官话”,我意外地发现,上海人曹可凡,在这篇对话记录里也同样斟词酌句,力图保持上海的语言韵味。
贝聿铭:我头一个心里面想来想去,一定要做就是灰白,苏州城从前你看全是灰白,粉墙非常要紧,从前全是墙呀,小弄堂呀,里面全是墙,大家全都很喜欢把那个墙面弄干净,门么,漆成黑漆、红漆,现在变掉了,所以现在苏州变样了,不过我觉得灰白还是苏州本色,所以我就决定,一早决定,我就和我几个同事讲,我讲要灰白,那要什么灰呢?苏州从前用砖头,砖头现在不行了,砖头是工艺品,非常难做,所以就变成用石头,其实用石头反而容易。
曹可凡:而且这石头蛮奇妙的,碰一碰水就变成黑颜色了。
贝聿铭:碰碰水变黑颜色了,太阳一来就变灰,另外一个问题要解决的就是用瓦,苏州人总归要用瓦,叫瓦是吗?
曹可凡:瓦片。
“头一个。想来想去。非常要紧,弄干净,门么,变掉了,一早决定,我讲要灰白,反而容易,碰一碰水就变成黑颜色,总归”——及至以后段落的——“乱造房子。不像样。变戏法。我完结了。顶顶要紧。非常要紧……”
拜赐江南语韵与趣味,如此文字保留,如此气定神闲交谈,我羡慕。
上海话的样态一直在变,一直那么复杂,几近失却标准,一直混有口音,本地口音,南通口音,宁波口音,苏北口音,广东口音,山东口音,及至所谓“闸北上海话”,“杨浦上海话”,“华师大上海话”,“复旦上海话”,南下干部子弟大院“塑料上海话”,“80后上海话”,包括贝老先生“海外苏州上海话”,回溯旧时代上海话唱片录音,到“文革”期间苏联电台对沪的上海话广播,语音都是那么五花八门,就如费里尼对罗马的描绘,上海这座大城市,也像一位生有大量孩子的母亲,她眼看很多孩子来,很多孩子走,作为母亲,她是管不过来的,这种大城市的现实,在语言上也意味着它的外来氛围特征,它的通达与宽广。
有一种说法,上海话难以书面表达,语言俗,形不成书面语,正经发言,谈政治、艺术都是不成的,在南方方言中,所谓广东话才具有完整的表达。而其实,那是改革开放后,全国迅速接纳广为传播粤语歌曲影视的主因。
可凡的细心记录,使读者见识到受访者的种种语言风貌,让我们看到了用“比较容易点”的上海话(上海书面语?),足可详谈极为复杂的专业——“世界建筑之变”——“米芾山水之灵感”——永恒建筑的意义。上海话隐去许久的时间和历史,也忽然绕回来了,连我这个上海人,也几乎才依稀想起,当年宋庆龄的讲演,是一口浦东上海话。有关于上海语音的表达地位,只有在网上资料保持了遥远的记录——曾经的文字改革委员会与教育部曾经联合投票,以何种方言为标准音普通话的需求比例:
1955年10月15~23日在北京举行。会议由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和教育部联合召开,参加会议的代表来自全国28个省、市、自治区以及中央一级的文字改革、教育等部门,共207人。主要内容有汉字简化和普通话的确定,其中普通话的确定是投票的,各种方言的票数是:北京官话(以北京官话为基础方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52、西南官话(以西南官话为基础方言、以成都语音为标准音)51、吴语(以吴语为基础方言、以苏州或上海语音为标准音) 46……
我们长时期接受普通话的教育,我们用普通话写作,交流,一旦采用母语思维与书写,我们必将遭遇表达上的种种挑战与抉择。
在某一个时期,我与可凡都在江南语境里徘徊,我耳边始终有一位苏州口音的上海老先生,喃喃不止,仿佛随音记录便行。
可凡身边的贝老先生,一样苏州籍贯的老上海,他在对话的现场、在录音里细辨的方言语感,应是更多姿,更有魅力,更为亲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