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勒离……夜堆……轰掩……亮份仗!”(“今日里一对鸿雁两分张”扬剧唱腔)雾气腾腾、人影朦胧的澡堂里,爆起一嗓子字正腔圆的吼唱。
如一声沉闷惊雷,猛然在混沌沌、赤条条的光腚中炸开。那亢亮绵长的尾音缱绻着温润的蒸汽久久震荡在澡堂四壁,让人产生幽谷传音的奇妙空灵。熏湿的浓重水汽里看不清那边谁在秀嗓,只闻一浪浪滚烫烫的叫“好”声夹杂着溜滑的口哨彼伏此起,隐约还伴奏出不自觉的跟唱。移近了发现,影影绰绰中那擦背师傅老樊赤裸着宽厚的胸膛,眉宇里还抖擞着那股子“咿呦呦”的神韵,微张的口齿中“嗡嗡”着余音未熄。“噼啪!”又一声脆响,老樊那大若脸盘紧裹毛巾的右掌如同铜钹响亮地拍击在左掌心,狭小的空间里回声震天,似乎是要登上拳击擂台的气势。
老樊双目专注地盯视着宽长的躺椅上那一茬白条条的背脊。两腿微分,稳稳站定。黝黑宽大的手背纵横相叠,夹带着一阵劲风拍在了浴客的赤背上。他排齿相挫运足了劲,左手秤砣般压实着右手,身体前倾,臂膀伸直,像木匠用刨子刨木一般在那平展的脊背上推挤开去。自上而下地一推到底,“顺水推舟”,再回转流连着“倒卷珠帘”,如同农夫犁地般一畦不漏地沙沙滚动着。老樊屏着气,一掌快似一掌,一搓紧似一搓,那背上犁出的污垢便如同刨花木屑般,一粒粒从毛孔子里溜了出来,又被堆搓成一段段细圆的粉条,雨点般纷纷地往下掉。沙沙“细雨”中,那块耕耘过的背脊已是皮红垢净。老樊坚实而宽阔的臂膀微微有些颤抖,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的面颊上汗珠涔涔滑落。悠悠又起了一声骤降八度的轻柔唱腔,绵缓里裹着雅韵。浑浊昏黄的水影在老樊的面颊上幽来晃去,如同他哼唱出高低起伏的旋律。还未及听清,已和着“哗哗”流水声远去。
老樊在这老澡堂子里擦背擦了二十七年,这一出出扬剧唱词他也演练了二十七年。这儿虽不是什么大舞台,可老樊一样唱得有板有眼。有的老浴客总是冲着老樊过人的擦背手艺来的,也有那些老戏迷是冲着他的歌声来的,在这老澡堂子里兴兴头地总要和老樊对上几嗓子。在这儿难道还怕人听,还怕人笑吗?水声伴着歌声,气息混着水蒸汽,一种其乐悠游自得呢。
浴客仰面而卧,底盘不高的老樊摆出了坐马势,浅浅一蹲,由左及右轻轻揉拭于浴客胸腹之间。起起伏伏着横推而过似浪卷浮萍,虽有涟漪荡漾却如轻芦拂水,不重不轻。再将那浴客的小腿肚子妥妥地搁在自己的大腿面上,那板锉似的大手掌忽又灵巧如鱼跃水面,在那腿肚子里外上下翻飞。那一下下似切如搓,如风指芦花般举手得当,不徐不疾。行至脚部,老樊那两手变成了拉大锯的模样,动作麻利地扯动着毛巾,在那脚面与趾缝中往来穿梭着,舒服得那位浴客如同在给老樊配乐似的,喉咙里直打着哼哼。
一瓢温水应声淋下,猛冲去客人身上残余的污垢,留下的身体像海豚一样湿滑。大汗淋漓的老樊浑身也闪着水淋淋的油亮。澡堂的天花板上悬满了黄豆大的水珠,幽暗昏黄的光线中就像天上密布的繁星。一颗水珠不舍着迟缓地滴落,端端正正地打在老樊亮秃秃的脑壳上。似一个激灵,老樊突然两眼放光,连缀起下一句情深意切的唱词。
歌声粘润着氤氲的蒸汽,和着老樊熟练地在浴客软背上“嗒、嗒!”的敲打声,在澡堂子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