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也译为拿波里,是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半岛。意大利南部和北部经济发展相差甚远,据说很大程度是因为南北方人的性格造成的。那里的人非常爽朗,无拘无束,很会享受生活,但也很慵懒。在大街小巷到处可看到许多人悠闲地喝着葡萄酒聊天,不论是青年人还是老年人,好像他们都无所事事,都那么“闲散”。每天中午,家家户户将厚重的木质百叶窗关起来午睡,直至三四点钟,这时间所有的商店也都关闭,他们不会为多挣一点钱而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虽然他们的经济并不很好,有许多人失业,生活并不富裕,但你看不到焦虑的、浮躁的、怨艾的和愁苦的面孔,你感受到的是那种悠哉悠哉,那生活之“轻”,那种对生活的满足感。他们只是用习惯了的方式去享受那简单的日常生活的乐趣。许多中国人以为快乐是由钱的多少决定的,所以他们一辈子忙于挣钱而忘记了享受生活,等他们有足够的钱时,已经过了享受许多东西的年龄了。许多基本的人生享受并不需要很多金钱,比如爱情、友谊、欣赏大自然。我想起老舍说的“年轻的时候爱吃花生米但没有钱,现在有了钱但没有牙了”的寓言式的笑话。这些人真应当到那不勒斯亲身体会一下那里的感觉。
我曾问过当地人为什么他们总显得那么轻松愉快,他们回答我说,那么多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火山口旁(曾被火山吞没的古庞贝城就在附近),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可能不再会有明天,为了要对得起这“最后一天”,就要快快活活、开开心心地过,永远“积极地去想事情”,其实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要带着“正能量”生活。
从那后,我便开始了频繁而无特别目的的旅行,没想到这些旅行又为我的创作打开了新天地。
有一次在西班牙小城赛维亚,就是歌剧《赛维亚理发师》的那个小城,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乞丐。她用破麻毯紧紧将自己裹起来,好像很冷的样子。我与她打招呼她没有反应,我试着拍了一张照片,她无动于衷,于是我再走近拍了第二张、第三张。这时我已经离她近在咫尺,她似乎没看见我,她那空空的目光让我在那炎热的夏天忽然感到一股冷气迎面袭来。我想到一位作家写过那个死了丈夫的孤独老妇人的最后日子:“她活着是为了等待死亡。”而这女人还那么年轻!这令我忽然震惊,甚至感到一种恐怖。我无法再拍下去,无法用徒劳的方式送给她我含有谢意与歉意的微笑,因为她什么也不会看见,虽然她睁着双眼,一眨也不眨……我摸出几枚硬币,遵照爷爷教导过的方式蹲下身来轻轻放入她面前的钱罐中。爷爷曾说过,哪怕是个盲人,你施舍时也绝不要居高临下,你要尊重他,要弯下腰来“放”,而不“扔”,因为他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我以为说得非常有理,非常有人道精神,一直记在心里,这种做人的方式当然不仅限于对乞丐。
那些旅行中我拍摄的大部分肖像突出的是他们的眼睛,我惊叹普通人眼睛里能放出那么不普通的光。于是,我似乎下意识地养成了一种习惯,注意别人的眼睛。虽然有时候过多看一个陌生人会造成一些误解,但我总是马上解释,只是想拍一张他的照片。
有一次,在一个晚会上我看到一个肤色黝黑的苗条的年轻女人,她一身鲜蓝色的紧身衣裤挺引人注目,像是个混血儿。她不是最漂亮,但有优雅的气质、生动的表情与动作,最吸引我注意的是她那双眼睛。我去问她是否允许我拍她的照片,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后来我们交谈后才知道,她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德国网球明星贝克尔的夫人芭芭拉·贝克尔(Barbara Becker),她自己也是一个常上画报封面的公众人物。我说我几乎不看电视,不看小报,所以不知道她,向她致歉,她听后反而十分高兴,惊讶地说在德国居然还有不知道芭芭拉·贝克的人!而我只是因为她的眼睛而不是因为她是名人才想拍摄她,这更使她感到是对她美的一种真心赞赏。
……
旅行中对我重要的并不是那些名胜古迹,而是每一个地方独特的文化,那是一种寻找与发现的过程,也是一种受诱惑和询问的过程,所以常常一个没有任何名胜古迹可寻的小村给我的印象更深,一片荒芜的沙漠或没有人的海滩使我更加难忘。主观的情绪常常影响着我所看到的景色,就像气候常常也使这些景色显得变幻无穷一样。而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文景观,我拍摄的这些人,他们的眼睛永远定格在我的胶片上和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