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顾景舟传》,有些人物是绕不过去的,譬如,国学大师、红学家冯其庸。资料表明,他与顾景舟有着长达几十年的情谊。一些不可复制的故事,想必潜伏于漫长的岁月尘埃之中。其中的一半,已经被故人带走;留下的版本,深藏在一个九旬老人的心怀,似紧锁的门庭,有何办法,能将其叩开呢?
求助于紫砂大师、顾景舟女弟子周桂珍。她长居北京,是冯其庸的隔壁邻居、也是通家之好。桂珍大师非常热心,一口答应帮助联系冯老。其间,来来往往的长途电话,消息都不太乐观。毕竟是91岁的老人了,身体时好时坏,老人名头又大,来访多;家属不让打扰的态度,非常坚决。云云。
不到黄河心不死。2013年12月19日,去北京采访的计划付诸实施。心想,碰碰运气吧,如果冯其庸实在不能采访,那还有周桂珍、张守智、杨永善等重要人物呢。是日下午抵京,一下高铁便直奔京郊通州张家湾——周桂珍大师家。桂珍大师与儿子高振宇已在等候。稍事寒暄,便进入采访主题。桂珍大师刚说了几句,便站起来,说,好像隔壁院子里有响动,莫非冯老午睡起来了?我去看看啊!
真是有心人、厚道人。桂珍大师心里,其实比我还关切啊。
等待的五分钟非常漫长。桂珍大师兴冲冲地回来了,说,徐老师啊,你的运气真好。冯老午睡刚起来,精神很好,他同意你立即去采访。
顿时感到峰回路转。虽然,之前也还心存侥幸,但好消息来得突然,欣喜若狂的表情,或许近乎失态,让桂珍老师笑出声来。
宽堂。冯其庸书房。睿智的老人端坐在那里,陈设的古色古香,都是他气质的延伸。环顾四周,突然想到一副古人的联句: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
缓缓举起一只手。深沉的声线拨开深沉的岁月:我与顾老的交情,有半个世纪那么长,那么长……
初识于惠山之麓,复聚于阳羡溪头;一次次京城秉烛茶聊,几回回荆溪把盏交心;尘襟,需要时光来洗濯;知己,但凭风雨来考验。那些细节,那些话语,金子一般珍贵。在后来完成的《顾景舟传》里,冯其庸与顾景舟的交情,是非常重要的一条线。那是文人间的惺惺相惜,是挚友间的知心换命。
我问:顾景舟身上,最可贵的品质是什么?
缓缓说出两个字:风骨。
风骨入壶,壶即风骨。而风骨之髓,则来自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那也是中国文士得以滋养生长的活水源头。
采访结束时,冒昧地问了一句:冯老,您有顾景舟的壶吗?
老人抬起头笑了,说:没有。
时光深处的情景,在老人的追忆中,缓缓在我眼前浮现。好几次,顾景舟说,其庸啊,你怎么不跟我要把壶呢?
冯其庸嗜壶若命,每与顾景舟谈壶品壶,几近江河滔滔;但要顾景舟的壶,他实不忍心。
有一次,顾景舟决意要把桌上的一把壶送给他。说,你不拿走,过几天,别人就拿走了。
冯其庸还是一再婉谢。因为,他感觉,壶就是顾景舟的命,顾景舟做一把壶,几个月、甚至几年,一再推敲、反复修改,文人的青灯黄卷,岂可与之相比?要他的壶,真有夺命的感觉。
壶,冯其庸坚决不要。但他深赞顾壶,发自真心。于上世纪80年代,兴之所至,题诗二首:
一
百代壶工第一流,荆溪夜月忆当头。何时乞得曼生笔,细雨春寒上小舟。
二
弹指论交四十年,紫泥一握玉生烟。几会夜雨烹春茗,话到沧桑欲曙天。
真正的至交,可以冰雪皎洁。放眼今朝,拥有这般酽厚的情谊、却又清淡若水的朋友,能有几人?
一周之后。高振宇先生返宜。带回了冯老欣然为《顾景舟传》题写书名的墨宝。那是采访临别前,我对冯老提出的恳求。展开洁白的宣纸,清隽厚重的字体,笔笔力透纸背,散发着清雅的墨香。突然想到一个细节,那天临别时,冯老告诉我,为什么他的家,要安在远离京城的通州张家湾?那是因为,这里早先的地名,叫曹家坟,是曹雪芹安葬之地。他一生研究《红楼梦》,理当为曹雪芹守坟。
这样的深情,今天的我们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