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的好玩,认识他的人没一个不曾领教,不曾赞叹,不曾乐得不知所以。人世上有刘齐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一种幸运,一种福气,他带给你温暖、快活跟智慧的享受。他来到你身边,顷刻之间你就成了没有愁肠跟纠结的人。这位人高马大的东北汉子,有着最精致的聪慧跟语言天赋。他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在海南,一会儿在美国,然而不管他在哪里,他都是我经常怀想的人。
大概六七年前韩少功蒋子丹他们在海南搞了个笔会,这个笔会与手机文学有关,邀了陈村于坚等人,当然还有我和刘齐。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刘齐,却被会务恰巧安排在一间房。他听说我是个大烟虫,立即有些犹豫。我知道了有点生气也有点好笑,说给蒋子丹听,她笑笑说你太不了解刘齐了。他戒烟,你抽烟,他一是怕自己馋,二是怕你有顾虑。这样我就换了一个房间,一个人住。蒋子丹说,刘齐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经常给《天涯》写文章,他的文章写得真是有味,就跟他这个人似的。后来在饭桌上,高大的刘齐伸出好长的手过来跟我握一把,搞得我不好意思,我为什么不能善意地看待别人呢?也是那餐见面饭,我听到刘齐可以当播音员的有浓厚东北口音的宏亮的嗓子,说着一些小笑话,逗得满桌喷饭。气氛随随便便就被他一个人搞起来了。他不说话时给人很憨的感觉,一说话,你就觉得你听到了单口相声。刘齐是这样的人,你只要认识他半个钟头,你必定就会喜欢他。而你听他说话只要听上十分钟,你必定会对他着迷。这就是他的磁场。尤其那些爱听笑话的女士们,她们是他的向日葵,他是她们的太阳。
当然刘齐并不是周立波,他的聪明跟机智不具有表演性、模仿性。语言是一个人的天赋。他并没有要讲笑话。他只是寻常地说一些事,这些事经他嘴里那么一说,就成了笑话。他对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琐事中涵蕴的荒诞跟幽默具有天才般的领悟能力,并且,更有着精彩的表达天分。事实上,我们在饭桌上听到的通常都是些传来传去的手机或民间口头的现成的段子。而刘齐让你忍俊不禁的喷饭而笑的却是他刚刚经历的或曾经经历的一些生活琐屑。我于是也成了向日葵,被他的语言的智慧照耀。很快,也就是认识当天,我们就成了朋友。后来刘齐坐在哪一桌,我就坐在哪一桌。我跟那些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士们一样,迷恋刘齐的言说同声音,它让你有一望无边的愉快。
刘齐要在海南度假,我们走了,他留下来。我还在机场就跟他发短信。刚刚离开就开始想他。随后我到这里那里,都给他发短信。他送了几本他的小说跟随笔给我,就像蒋子丹说的,刘齐的文字很对我的胃口。我坐在机场候机厅里才看了七八篇,就给他发短信,说我喜欢刚刚看到的《想家》,《老吴太太》和《一个鬼子和一个县》,我说他对他驾驭的题材,大可大写,小可小写,俱极精彩。刘齐在美国呆了多年,他很多小说就取材于他在美国的生活。这些小说无论是对人物的形神兼备的刻画,还是对环境场景的描摹,无论是叙述语言还是人物对话,就像日常中的刘齐说话一样,生动鲜妙,活色生香,如入其境,如睹其人。他笔下的人物极有生活质感,能让你笑,也让你哭。比方他在《想起绕阳河》中描述了一个他们东北绕阳河畔的青年农民小强子,在“文革”年代遇上了嘴祸。这时刘齐让一个最憨厚的小伙福德子上了场。最笨口的福德子救了最巧舌如簧的小强子,让常常受到小强子戏弄关键时刻却挺身而出的福德子因侠肝义胆而光芒四射。我读到这里,鼻头都酸了。这是一篇充满喜感又充满悲悯的小说。
喜感是刘齐作品(全书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最大的特色,见字如面,读刘齐的行文,真是如同听他说话,开口就让你好笑。他特别会拿捏人的微妙处。他有一篇《老艾访华》,把一个名叫老艾的美国牙医在中国骗吃骗喝骗财骗色的勾当描述了一番,活活画出了一张洋骗子的可笑的嘴脸。刘齐阅人阅世,自有他锐利的眼光,所以他笔下的人物,俱是入木三分。但刘齐的作品,在幽默、辛辣之外,又总是有一种温暖的善意。在生活中,刘齐的目光也是如此,他看到可笑的人事物事,但不去哂笑,在幽他一默之外,他唯愿这人事物事是好的。
我到北京去看刘齐,我坐在他家里跟他聊文学,我们聊对话,聊质感,聊文学的语言,聊得极投机。我说老哥你要多写呵,你是可以成为大家的人呵。现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刘齐的笑脸仍然晃动在我眼前。
《刘齐作品集(八卷)》之小说卷《赤裸相见》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