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我那已经六十多岁的父母双双出席“人民厂”五十周年厂庆。衣服是新买的,头发也是新做的。可见节俭的二老对这次活动的重视。
一直听他们提起“人民厂”——国营人民机械厂,又叫九三三三厂。这个刻着岁月年轮的字眼,泛着老照片那样澄黄的光芒,于我既熟悉又陌生。她的模样,我几乎想不起来。所有关于她的印象,都来自我父母的描述,直接或是间接。那是个“小上海”,虽然远在江西,却以上海人居多。尽管可以想见境遇会是多么的艰苦,但苦中作乐,自有一番别样的情致在里头。人民厂,承载着我父母一辈的青春与梦想。尽管,在那样的岁月里,“青春”和“梦想”听着多少有些令人怅然。
我是在上海外婆家长大的。父母一年只能回沪一次,甚至更少。我以“借读生”的身份在上海生活着。“爸爸”、“妈妈”是个奢侈的字眼,这种感觉在我结婚生子以后重新回想,是真正的后怕,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其实孩提时代都是没心没肺的,所有的痛楚都不过夜,当时再怎么难受,过一阵也就罢了。像不粘锅。真正痛的是我父母。望着站在码头上的幼女,距离一点点拉远,放不下也要放,舍不得也要舍,看不到眼下,也望不到将来,可以想见那种蚀骨的绝望与悲怆。就像拿未洗净的锅煎鱼,只几下便粘了底,再怎么翻、怎么铲,都是无用。那种沾皮带肉的痛,自己当了母亲才能体会。
父亲从小便教我看书。书里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父亲替我打开的。喜欢看书、喜欢讲故事,到后来的喜欢写作,我朝着心中的文学梦进发。二十五岁那年,写完中篇小说《梦里的老鼠》,拿给父亲看,父亲说“可以了,试着投稿吧”——我的处女作便这样问世了。从此,我走上了写作的路。
我要写上海普通百姓的生活。当我见证了我父母那一辈人的悲欢离合,感叹人生的不由己,便对自己说——我要努力写出周遭普通百姓的心声,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幸与不幸。也许对于滚滚历史长河来说,他们只是汪洋里的一滴水;但对于他们自己,每一段人生都是烙上独特印记的,再小的一滴水也有灵性,像蕴在眼底的那滴泪,透过它往外看去,世界被凸显得无穷大。从这个角度,再辽阔无际的天与地,也只是我们眼中的一个小小定格。
我在一篇创作谈后写道:“……我深爱着,我生活的这个城市。这片土地,因为我命运多舛的父辈们,在我眼里便显得尤为珍贵。她像一块宝玉。从小到大,闪烁着令我沉醉的光华。……我要写上海,我要写上海人。我希望能让大家看到一个真实的、完整的,经得起推敲的上海。她不是许多人想象中的那么浮华、遍地黄金,但也绝不是只有亭子间和小弄堂;她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毫无疑问,她是真诚的、温暖的;掀开她表面那层饴纸,底下是细致入微的肌理,五味杂陈的口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因为谨慎、自律,许多时候小心得过了头,但绝不是那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冷漠,更不是那个被笑话了几十年的有些猥琐的小男人形象。相反的,她是那么的勤恳、宽厚和艰忍……”
“上海”这块宝玉,对我父母来说,曾经是求而不得,如今失而复得。人民厂的许多叔伯阿姨也都如愿回到了上海。少小离家老大回。我感受着父母辈的欣喜与嗟叹。人的一生,从前往后看,似是怎么也望不到头;从后往前看,却是狂风吹起的书页,倏忽一下,便纷纷杂杂地翻了过去。
所以,只能感恩与惜福。忘却不幸最好的办法,就是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我真心希望我一生坎坷的父母能过得更好。有一句话这么说道:“世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我长大,您未老;我有能力报答,您仍然健康……… ”
——所幸,我好像真的有这个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