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我们老家出嫁了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奶奶系好围裙,一双三寸金莲一颠一颠地就上了大埂。脚上一双崭新的灯芯绒黑棉鞋,细细巧巧,像月牙儿,又像小船儿,好不漂亮。那是我的小姑妈——奶奶的小女儿做的。
听见鸡叫就起了床,奶奶已经烧了一锅好水,泡了一壶好茶,八仙桌子上,摆好了四个碟子:瓜子、姜片、豆糖、芝麻糖,都是我极爱的。可是,客人还没到哩,我们是不能吃的。妹妹从村外老远的地方奔过来,小辫子扎着红头绳,一跳一跳的:“奶奶,姑爹划船来了哩,一家子都来了!”
小姑妈扎着一块喜鹊登梅的头巾,手里拎一个包袱,单单薄薄一个小身板,笑嘻嘻地走到奶奶跟前,轻轻唤一声:“妈。”
“儿啊……”奶奶的声音哽咽了,撩起围裙拭着泪。小姑妈生了重病,瞒着奶奶很久了,可到底还是让奶奶知道了。
奶奶的贴身衣物一向都是小姑妈打理,尤其是鞋子。三寸金莲的鞋子还有谁会做呢?只有小姑妈会。冬天有冬天的样子,夏天有夏天的款式,双双都合奶奶的脚。
门前的杨柳青了,奶奶念叨着小姑妈,想去看看她。
田里的油菜花开了,奶奶一天三趟地往大埂上走。
屋后的泡桐花落了,地上紫微微一片。
屋梁上的燕子窝露出了几个小脑袋,喳喳喳地叫妈妈。
奶奶念叨着小姑妈的名字,嘴唇皮都念破了。
大伯在修田埂,二伯在为秧苗灌水,三伯在犁田,我爸在挑猪粪往地里上肥,没人得闲,个个都忙得没空说话。
看着心急的奶奶,我都要哭了。
我只想姑爹晓得奶奶的心思,再划着船来。
姑爹的船没来。有一天,却突然来了个那边的亲戚。大晴天的,这个人夹把雨伞,进到我家屋里,也不说话,把伞往桌上一放,转身走了。
这是报丧呢。奶奶的心尖尖儿被挖走了,生生的。奶奶痛昏了过去,眼也哭瞎了。
只听说,小姑妈去世前一天,突然很有了精神,要做鞋。那双快完工的鞋,奶奶的鞋,一朵水灵灵的花正绣着,只剩几个花瓣了。
她对姑爹说:“我想看妈妈去!我要看妈妈去!”